天气预报
公公是六十年代华中农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公婆是一位民办中学教师。他们一生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从没真正红过脸。我想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更合适的夫妻了。两老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看天气预报。从中央到省里,从省里到地区,从地区到这个小县城。天天如此,一天不拉。预报没开始时两人望着墙上的挂钟倒记时;开始的时候或站或坐,边看边议;错过时,那一定是特别要紧的事,但是事后也一定要从报纸上补回来。
老人这么爱看天气预报节目,我想原因一定不只是退休没事找点寄托这么简单,从我做儿媳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定找出真正的原因,揭开这个秘密。
老人已是花甲之年了,为了革命工作,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会儿了。只可惜他们的歇息也是被迫的。公婆因为高血压中风偏瘫,当时她还正登上梯子为学生找一套文艺演出服装呢。公婆不得已退休了,公公为了照顾公婆也就提前退养在家。
公公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别说公婆生病在床,就是身体健好时,家里的事从买张绣花针到大件电器,从来都是公公一手操持,有时穿在公婆身上的衣服扣子像有脱落的迹像,公公就连忙找来针线重新缝上。
公婆偏瘫那阵子,公公做饭、擦洗、换衣、剪指甲……由于照顾得好,加上公婆精神状态好,很快就出现了奇迹。公婆竟然能够下床走路,并能够做家务活了。现在两老开玩笑的时候,公公总是讨好地说,要不是我啊,今年都应该是你七周年忌日了吧。
好在公婆能下地了,于是公公的负担就大大减轻了。他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而有序,每天雷打不动的就两件事:洗衣服和种菜浇水。
他爱整洁,每天都要洗衣服。有的外套即使只是穿出去晃了晃,也是一定要洗的。所以经常可以看见家里晾着的厚衣服和床单。公公在洗的时候还不让我们小辈插手,他总说年青人做事毛躁,洗不干净。他也不相信那台全自动洗衣机,说是太浪费。唯一相信的就是那台仅容两老衣物的小型脱水机,因为每天要洗衣服,也就总免不了那一天正好赶上下雨。所以是天晴还是下雨,是把衣服挂在凉棚里还是露在太阳底下,这就至关重要了。所以公公格外关心天气预报。种菜也一样,公公每天都要提着一个带喷嘴的水壶浇菜,只有下雨的时候例外。
这是我耳闻目睹的。但是我不相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件事这么上心,这么迷恋,我想一定有它深层的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曾私下无数次地问过公婆,“妈,你和爸爸怎么就这么喜欢看天气预报呢?能说说为什么吗?”“就是喜欢,我也说不出个道道,这么多年了,养成了习惯吧。”妈妈是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而且她非常容易激动,可能都是这场病给闹的。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中,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原因,虽然只是一种肤浅的认识,而且还带着点猜测的成份。
事实上公公和公婆的脾气都非常的倔犟,非常的容易上火,按理说,他们应该有很多机会红脸,以至打骂,甚至离婚,但是他们没有,连真正的吵架都没有。
公公是学农的,六七十年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工业,还是以农业收入为财政支撑,因此也没有撤县建市。那时公公是个人才,他为我们市的杂交稻种植技术的推广,立下了汗马功劳,很受领导器重,因此也就在比较重要的岗位上。
那时都时兴驻队,那时的驻村入户可不像现在这么轻松,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一年也和家里人见不上几回面。公婆说是位老师,其实她只是念过高中,她教化学,带地理,都是一边学一边教。爷爷和奶奶都不在身边。妈妈先是把儿子带在身边,她在讲台上讲,儿子就在教室外面张望。实在吃不消了,就请一个老婆婆带,她上班时儿子放婆婆那儿,晚上接回来。
因此天晴下雨就特别的在乎,如果是雨天,就要更早地把儿子送过去,以免着急路滑摔了儿子。婆婆带孩子不细心,孩子常常是一身泥土一身骚臭,分不清鼻子眼睛,公婆心疼地搂着孩子,心肝宝贝儿地叫,但是为了生计再不能忍的也只得忍着。
公婆要愁工作,还要担心公公。因为他一人在外,没人照顾。工作任务又重,还要经常下田给农民做示范,怎么栽种,怎么防虫治病,怎么收怎么藏。做和农民打交道的事,就一定要注意天气和农时,收听收看天气预报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都知道农业自然风险大,种庄稼靠天收,抢插抢收就那么两天、那么两季,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于是公公总有忙不完的事,而且他本来就是个特别敬业的人,加上事业蒸蒸日上,可以想见,夫妻见面的机率有多大?
于是妈妈就一边忙着,一边盼着,一边担心着。担心天冷了把爸爸冻坏了,担心他工作太认真太劳累了。遇上机会的时候,她就托人给爸爸带衣服。偶尔遇上个雨天,爸爸还会突然跑回家来打个站呢。于是潜意识里,公婆就盼雨天。我想,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天看天气预报的吧。
后来,爸爸退休了,这个习惯也就保留下来了。妈妈是地理老师,对地名有一种天生的喜爱,爸爸是大学生,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所以他们会争论,会为地图上的某一个地名,为某个城市的某一种风俗。爸爸非常珍惜和家人团聚的日子,他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想顾家里也顾不上,儿子怎么窜这么大个小伙子,他也没尽一份心,因此特别内疚,于是在他闲下来时,就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家里。我从进这个家门所看到的一切,对公公来说,也算是对娘儿俩的一种补偿吧。
后来发生的事,有一件特别让我感动。那天,公公骑着自行车去买菜,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排山倒海似的。公婆先是埋怨了公公一会儿,说有大雨有大雨,他非要去,现在看他怎么办吧?
老公说,他又不是个孩子,不知道躲呀,说不定又遇上那位老朋友下馆子了呢。妈妈不说话,却一个劲儿地催他去找。老公是个孩子脾气,一出门,不知到哪儿蹓了一圈回来了,说没看见。
公婆急得直哭,边哭边骂老公没良心,说雨这么大,他这么大的年纪,指不定已经出什么交通事故了,说着就像真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慌忙地找出雨伞,摇摇晃晃地要冲向雨中。我连忙拦住妈妈,安慰她放宽心,我们再去找找。因为我已是七个多月身孕的人了,妈妈没和我拉扯,非常顺从地折回屋来。
我和老公一人撑着一把伞,因为雨太大,我的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贴在身上,感觉好冷。于是我们又折回来,老公决定独自开车去找,可他刚一开出门,爸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下雨了,又正好遇上个熟人,讲话讲忘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担心,这么确定爸爸可能出事了。
近四十年的恩爱夫妻,多年历炼而成的默契和感应,他们对彼此的理解和熟悉,恐怕已经超过他们自己本人了吧。
现在,两老看天气预报,代表的已不单只是一种夫妻感情了,因为这种感情已经向亲情拓展和延伸了,我们小一辈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了。
每当天气有变,或冷或热,老人总会把电话打到我们的小家来,叮嘱我们要注意加衣服,退衣服,不要冻着了,捂着了,有时还会具体地点到让我们那天穿什么衣服。尤其是现在有了女儿,电话打得就更勤了。
我不知道自己前生积了什么德,修来了这么好的福分,有了比亲爹亲娘更能理解我的公公公婆。我为有这样的公公和公婆而感动,为有这样的好爸爸好妈妈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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