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给了我却从指缝溜走的爱情

十九岁的我掉进了幸和不幸的夹缝之中。幸的是我被保送读大学，十一年（那时小学五年）寒窗苦读，我终于证实了自己，为父母争了气，为祖宗争了光；不幸的是我只能望着录取通知兴叹，家里没能力送。
　　父母都是农民，哥姐还在读大学，小妹又上高中了。家里已经举债如山，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借得到钱的亲戚朋友全借了。兄弟姐妹四个成了压在父母头上的四座大山。再加重父母负担，我于心不忍；要他们其中一个休学，我于心不忍。思来想去，决定把机会让给手足，我休学算了。
　　距离开学还有十多天，我借口去同学家玩，收拾了几件破衣烂裳，搭上了开往新疆的列车。一路上，河南一马平川的平原，陕西闻名遐迩的黄土地，甘肃飞沙走石的沙漠风暴，新疆无边无际的戈壁滩，都无法撩起我欣赏的兴致。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我老是昏昏欲睡。第四天到了乌鲁木齐，晚上从乌鲁木齐坐汽车，次日到了伊宁。
　　美丽的边城伊宁有塞北江南之称。夏末秋初，果香阵阵，绿草茵茵。大街上飘扬着姑娘们的欢声笑语，黄昏里荡漾着老人们冬不拉的歌声。伊宁人身上都是艺术细胞，歌不用谱词作曲，脱口而唱。锅碗瓢盆都能成为乐器，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来，都可以用一根棍子敲出完美的乐章来。
　　我投靠了在伊宁搞基建的一个远房亲戚。亲戚是个泥水匠，手工活是一绝，专门给人砌房子，在家乡就远近闻名。远房亲戚第二天带我去见了包工头，由于他的推荐，我留在了基地上，做些搬砖，扛包，提水泥之类的粗杂活计。
　　包工头是四川人，精明能干，在伊宁很有关系，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从包工头家出来，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被我撞到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她趴在地上，扁着嘴，一幅要哭的样子。我连声说对不起，伸手去拉她。
　　算了，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借着我的拉力爬起来，一边宽宏大量地说。
　　被我撞到的女孩就是红桃8。后来才知道，红桃8是包工头的女儿，在伊宁三中读高二。
　　红桃8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的真实面貌就在这个时候扑进了我的眼睛，我不由得呆了。我看见了一张光洁发亮的鸭蛋脸，我看见了鸭蛋脸上镶嵌着的宝石一样晶莹的大眼睛，我看见了眼睛下面高直的鼻梁和上薄下厚的两瓣唇花（后来才知道这是最性感的一种嘴唇），我看见了一袭桃花一样鲜艳的红衣裳和红衣裳下面裹着的那幅高挑苗条的身材以及挺起来的胸部。
　　亲戚见我失态，用力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走，不要出洋相。我回过神来，赶紧松开拉着红桃花8的手，头一低，脚下生风，逃一样地走了。见我的狼狈模样，红桃8笑出声来，她银铃一样的笑声追击着我的脚步，使我更加狼狈，步不成步。
　　工地上的日子过得很苦很闷，包括厨师在内都是清一色的光棍。晚上从工地上回来，大家就坐在坑上围成一圈，打打牌，赌些小钱，消磨时光。生活就像沙尘暴的天空，灰暗不见日月。唯一的亮色就是下午红桃8从学校回来。光棍们好像都在盼望着这一刻。只要红桃8开始在视野里出现，大家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数百双眼齐刷刷地望向红桃8的归途，看着她远远地走来，看着她穿过工地，看着她进入工地旁边的那幢平房。在红桃8路过工地的时候，荷尔蒙分泌过多的民工，吹起了尖锐的口哨，唱起了粗犷的歌，甚至向着红桃8身后扔起了砖块，希望引起红桃8的注意。这些努力全都白搭了，红桃8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那年春节，我和远房亲戚去包工头家拜年。红桃8一边烤火，一边做作业。温暖的炭火把红桃8的脸烤得艳若桃花，生动极了。当亲戚和包工头聊天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红桃8身上，久久不愿拿开。突然红桃8拿起书本，向我们走来。我心里有点慌，以为被她发现了内心的秘密，来向我兴师问罪了。赶忙把眼睛移到别处去。但马上，我的多心消除了，原来她碰到了难题，过来向她父亲请教。她父亲一看题目便说不知道，要她女儿来问我。我接过红桃8的书本看了看，马上就把解答方法告诉了她。这让红桃8父亲和她很惊讶，真心地夸了我几句。远房亲戚立刻说，我是个秀才，读书写文章从小就在当地很有名，还保送进了大学，因为家里穷，才不得不出来打工。亲戚的话让包工头很吃惊，让红桃8很同情。
　　春节开工后，包工头给我换了份工作，要我白天给他做帐，晚上帮他女儿辅导功课。红桃8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她常年跟着父亲在外面东奔西跑，心跑野了，基础很差，心思根本不在功课上。我给她补课也不是太有心，因为她父亲没有给我额外开工资。只是在她问的时候，我才作答。父亲在家的时候，红桃8装出一副很乖的样子，很用功，我也装出一副挺配合的样子给她讲课。可是父亲前脚一出门，我们松懈了下来。她从家里翻出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边吃边叫我讲我家里的情况给她听。我也乐得有个倾诉对象，打工生活太寂寞了，满腔抱负的我沦落成一个建筑工地上的打工仔，多少觉得怀才不遇，心里愤愤不平，我太需要倾诉了。听着我的故事，听着我家里的情况，红桃8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边听边握住了我的手，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仿佛我的脸成了她的书本似的，看得我心里慌慌的，如一只小鹿在逃跑。
　　我劝红桃8认真一点，不要开小差，珍惜条件，将来考个好大学。红桃8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反问我：小老师，你还想读书吗？当然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我没有你这么好的命，有一个有钱的好爸爸。
　　过了几天，红桃8打电话回来说，她在学校体育课上崴了脚，叫他爸爸去接他。爸爸正忙得焦头烂额，就派我去。我赶到伊宁三中，在门口见到了在那里等候的红桃8。她健健康康的，脚一点毛病都没有。见我愣神，红桃8笑了笑说，你一来我脚就好了，我爸来我的脚才有病，我知道他忙碌，走不开，一定会让你来接我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什么人呢？总不会是杀手，既然来了，我只得由她了。
　　我跟在红桃8后面，走进了三中的校园。红桃8把我带到了一栋教师家属楼，我们上了五楼，红桃8开始叩门。开门的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他把我们让进了屋里。
　　中年人是我的湖南老乡，是三中的教导主任，为人和善，教语文，有时写写散文。我们从文学谈起，再交流了一些写作体会。我们聊了很久，彼此很投机，相见恨晚。告别出来，主任对对我说，你这样的人才，没读大学挺可惜的，读了大学就会上一个台阶，再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你明天来报个名吧。
　　我想主任的话很有道理，打了一年多工，积蓄了一点钱，足够交大学第一年的学费了，以后的学费，上了大学再另想办法。就这样，几天后，我成了伊宁三中的一位补习生。我明白了红桃8的崴脚和与主任的一席话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划好的。我对她第一次产生了感动。第二天，我成为伊宁三中的一名学生。那时候，红桃8也在读高三了，不过她读应届班，我读补习班。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回家后在一起复习功课。
　　高考前夕，全市举行了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我在全校名列第一。红桃8的却不理想，在班上都是三十多名，她感到上大学没有多大希望，开始几天有些沉郁，但没过多久就阴转睛了。也正是这次考试引发了一场风波。由于新疆录取分数低，内地录取分数高，那一年，到新疆来参加高考的内地生很多，三中有九十多个。那次模拟考试，排在全校前三十名的几乎都是内地来的学生。这像一个重磅炸弹在本地生中开花。内地生的存在使他们感到前途黯淡。本地生联合起来，日夜起草，拟了个黑名单，写了封联名信，告到了市政府和教委。我因为成绩很好，被列在前面。市里对这件事情很重视，派出一个专门调查小组，进驻三中，开始考试资格的审查，其中的一个关键内容就是审查高考生有没有当地的户口薄。
　　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拿不出来。我感到很头痛，觉得自己没有读大学的命，便收拾书本准备回工地。就在这个时候，红桃8进来了，她递给我一个红红的本子，本子的封面上写着鲜艳的三个字：户口薄。我翻开来一看，里面内容空空的，只是在必要的地方盖着几个红色的印章。我赶紧把自己的名字填了上去，交给了调查小组。那一年，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考完最后一门，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个别科目不理想，但我想上个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剩下来的只是等分数等通知。在新疆漂泊了两年，我特别想家，想念家人。填志愿的时候，我就填了湖南的大学，希望能够回到故乡去。八月初，通知来了，我终于可以踏上归程了。接到通知那天，我十分高兴，便去向红桃8道谢，顺便问她考得怎样，上哪所大学。
　　家里只有红桃8一个人。我把喜讯告诉她，她高兴地笑了。当我问她怎样，红桃8却突然哭了。红桃8告诉我，她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我忙吃惊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红桃8边哭边把原因告诉了我。原来我用的那本户口薄是红桃8爸爸通过关系，花钱从买出来给红桃8的，红桃8却把户口薄给了我，她自己失去了高考的机会。
　　红桃8的话让我愣在屋中央，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没关系，红桃8止住哭声，反过来安慰我说，反正我的成绩不太好，即使参加考试都考不上，即使考上了，都不能有一个好大学，我去读补习，等明年，考到你那所学校去，做你的师妹。
　　你这样做，何苦呢？我说。
　　有一种感情值得我牺牲，这种感情叫爱情。红桃 8说，你知道吗？从你把我撞在地上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你撞飞了，我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你有出息。我不后悔，为你付出更多，我都不后悔。
　　我激动地把红桃8拥进怀里，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她越说我越心痛，她越说我越觉得对不起她。
　　抱起我，到我的房里子去，爸爸去乌鲁木齐了，今天不回来。
　　怀里的红桃8呻吟着对我说。
　　红桃8的鼓励和暗示顿时让我色胆包天。两年的基建生活，让我的手臂变得强壮有力，初具男人的实力和雄风。我开始渴望女人，渴望红桃8好久了。
　　我呼的一把抱起红桃8，穿过客厅，大步走进了她的卧室，把她抛在坑上，自己也上了坑。
　　坑很宽大。坑上很烫，不知是坑下炭火的温度，还是我和红桃8的体温。我们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疯狂且手忙脚乱地撕扯对方的衣服。地面上堆满我们扔下去的颜色相间的衣服，两具火一样光光的肉体紧紧地粘在一起，燃烧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红桃8开始给我准备上学的东西和行李。她给我买了很多东西，牙刷牙膏，肥皂毛巾手纸，红桃8还给我买了两身衣服，东西塞满了两个大包。走的那天，红桃8把我送到乌鲁木齐。我们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是早上，火车要晚上才走。我想陪红桃8逛逛乌鲁木齐的街市，但红桃8把我拉进了一家宾馆。
　　我只想和你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单独和你在一起。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铭记在心，终生难忘。我不想浪费时间。
　　在宾馆房子里，红桃8附在我耳边说。
　　我们滚到在床上，疯狂地做爱。我们都很投入，一次刚刚结束，下一次又马上开始。晚上上火车的时候，我已经严重透支，连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摇摇欲倒。
　　火车启动的时候，红桃8从窗口递给我一封信。我看见跟着火车在站台上奔跑的红桃8满脸都是泪水。而火车越来越快，红桃8越来越小，最后红桃8只剩下红红的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却雕刻在我的心里。
　　直到兰州我才拆开那封信。那是红桃8的一封绝交信，是用红色的笔写的。红桃8告诉我，她父亲并不是不知道她把户口薄让给了我，她父亲并不是去乌鲁木齐出差了，而是回去给她相亲去了。红桃8父亲知道她把户口薄给了我后，暴跳如雷，十分生气，以为她想男人想疯了，非把她泼出门去不可。
　　忘了我，忘了这段日子，开始新的生活和感情。在信的最后，我听见红桃8说，大学里你将有一个新的开始，包括感情。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红桃8，你说可以忘记我就可以忘记吗？如果真的那么容易，人和动物有什么分别？如果真的那么容易，世上每天怎么还有那么多殉情的事？怎么还有看破红尘，削发为僧为尼的人？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红桃8？我怎么能够忘记你为我的付出，红桃8？我怎么能够忘记我们的感情呢，红桃8？
　　办完入学手续，开始大学生活后，我想打电话告诉红桃8，我爱她，要她等我读完大学，毕业后我娶她。
　　我给红桃8一起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红桃8接的。她说旁边有人，说话不方便，叫我改天打过去。第二个电话，接的是一个男人，他说红桃8不在，我是她老公，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第三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我，红桃8随他父亲到另外的地方承包工程去了，问具体在哪里，对方又说不上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红桃8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