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情事

许多事情，注定要随着时光如同流水一般，消失得无有踪影，而有些事情，它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生根发芽，然后长驻在我们的心间，不经意间就会想起。想得最多的，还是山乡，谁不在意自己的青春呢？而青春时节最在意的，莫过于初恋，我的初恋在山乡。
　　一
　　山乡宁静而又安逸，这里有起伏的群山，有清辙有小河，连同那古朴的民居对我这个刚刚在都市渡过了三年学子生涯的青春少女而言，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当山乡唯一一趟班车载着我行进在蜿蜓的山道上时，这满目的新奇真是有点目不暇接，让我从心里向往着即将开始的山乡生活的美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女孩子远没有今天的时尚与前卫，梦想却是相类的，对于绝大多数的妙龄少女来说，都市的灯红酒绿无疑是他们所向往的。所以在临近毕业面临分配的最后一个学期，女生们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动用老爹老娘老舅老表三亲六眷关系的，也有认干爹干娘网罗关系的，更有为留校而委身于校领导的，总之是五花八门。可这些事于我而言似乎并无关联，一方面作为乡村走出来的女孩子祖上八辈子务农没有什么关系好找的，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生性好静的我对于城市生活一些都不向往，分配到山乡工作完全是命运的安排。而现在我要来到的是这样一个风景优美的所在，我的心情也如同车窗外的阳光一样爽朗起来。
　　山乡卫生院的古朴一如山乡的民居，几幢砖瓦房围成的院落就是它的全部，当我拖着简单的行囊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院长表示了适度的高兴，毕竟在他的要求之下，这个偏僻荒远的小小医院又增添了新生力量。我要入住的房间早已有人给我打扫好了，这让我在感受了山乡的美景之后又体验到来自亲人之外的人情温暖，在我的心里真的很受用。上班之后，我才知道，这里的工作其实很悠然，由于条件的简陋以及周围私人诊所的兴起，来这里看病的人并不多，我与那个早先就在这里的中年护士一天下来也没有多少针可打多少药可抓。多数时候，是不多的几个医生护士坐在一起聊天。
　　大约刚刚二十出头的我长得还算光鲜，加上那时节山乡单位上的年轻女性较为稀缺，所以我到来不久即成了众人注目的姣点。那些乡政府、税务所、粮管所、学校等等单位的年轻小伙子们，他们跑得最勤快的单位大概要数卫生院了。这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俊或丑的小伙子们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爱感冒，三天两头而且带着群体性。于是这个原本病人不多的小小医院一下子便热闹了不少，那些小伙子们开完感冒药后通常要坐上好久，在那里海阔天空的闲扯，似乎感冒是要靠着药物与闲扯配合着方可治愈。当然，如果谁的话题得到了我的参与，或者是谁的笑话逗乐了我，那个人的眼中通常要放出灼人的光芒。
　　上班的时光通常比较好打发，有尽管不多但必须完成的工作，有这么多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来抓药打针的年轻小伙陪着，逢圩日还要抽空上街买点菜还有水果什么的。下班之后就有点难捱了，一个人那点吃的，不多一会便弄好了，吃的再淑女，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碰上不值班的夜晚，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漫漫长夜之中，难免有无边的寂寞来袭，如此清寂的环境之下，那骑着白马的人儿总来搅扰伊人的梦境，却不是白天来的那些人，尽管之中颇有一二个帅气的，也有一二个口齿伶俐的，可是能让我芳心为之触动的人并没有来到，也不知山乡有否这样的小伙子？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着，怀春的少女依旧平静的对待着每一个来这里闲扯的年轻小伙，没有对谁表现特别的热情，也没有对谁表现不恰当的冷漠。
　　二
　　年轻的男人通常会缺乏耐心，不久之后，小伙子们感冒头疼的热情便因了我的平静降温了许多，不再是每天眷顾而改作隔三茬五了。少女的心思还真叫奇怪，那些喧闹的日子有时感觉他们仿佛就象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般让人讨厌，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如今来得少了，心里竟然又生出淡淡的失落来。
　　不过不久之后，这种状况就有了改变。两位分别叫做刚和浩的小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来闯本小姐的闺房。
　　一天下班之后，正待生火做饭，有些帅气的刚似乎是着意修饰了一番，显得精神抖擞，手里还拿着一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菊花，远远走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要去往何方，虽则心头有点慌乱，却懒得理会他，待这小子手捧野花、笑容可掬的站在我面前时，尽管心跳有些加快，但表面上却表现得相当的平静，我想我不应当让我并不心仪的小子产生某种错觉。
　　怎么样，不欢迎吗？小子这么说着，手就把野花往我手心里递，我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嘴时却说：大驾光临，激动还来不及呢，岂敢不欢迎！
　　这小子有点油腔滑调，这么说也算有那么点“以其人之道”的意思。
　　做饭啦，是不是给我也来点，要不以后搭伙算了。小子不知把花放在了什么位置，转身出门这么说着。
　　我做饭是在宿舍门外的走道上。
　　今天是不是就在这儿将就一餐，搭不搭伙我倒没想过。这么回答他。
　　刚听出来我似乎不是真心留他，说还是改日吧，就那么走了。这小子油是油，却不赖，大抵要从长计议吧！
　　人一走，我就把那花丢旁边人家的猪圈里面了，谁稀罕呀！
　　吃过晚饭，稍事梳洗之后，便懒散地躺上床翻看杂志，山乡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晚间并没有可资消磨的去处，所以，一多半的工作之余，也只有以床为伍了。正翻着书，门被敲响，心想，莫不是刚，这小子，叫他吃饭不吃，这会又来干什么？穿戴整齐起来开门一看，却是浩。
　　浩是一所小学校的老师，说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县上工作，有点实权，平时说话牛皮哄哄的，此前没少来卫生院，不过今夜好象有点拘谨。当我把他让进屋里来的时候，他的笑好象有点生硬，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我突然想起我的宿舍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外加一张矮得不能再矮的小板凳，我不叫他他也没地方落坐呀。好歹搬出椅子来让他坐了，我便坐他对面的床上。
　　或许是进门的那一刻头没开好，浩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滔滔不绝，说起话来还有点结结巴巴。一问一答之下，双方都觉得无趣，不多一会，浩起身告辞，我也不留他，由他去吧，反正没啥好印象。
　　自此而后，浩这小子就是白天也很少再来卫生院。
　　刚仍常来。白天伙同他人一块来，仍旧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笑话。晚上则单独来，多次提出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还有搭伙的事，我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刚似乎也拿我没招。
　　一天晚上，刚不知怎么就喝醉了，敲开门就一头栽倒在我的床上，嘴里不住的叫唤我的名字，任凭怎么劝都不肯起来。我心想这下麻烦来了，让他这么睡着叫我如何说得清楚啊？看来是我的不愠不火伤了他，可是我又没谈过恋爱，我怎么知道男人这么容易受伤？好在值班的许医生力气大，好歹把他弄病房输液去了。
　　事后许医生跟我说，我以为你们是在谈恋爱呢，原来不是。
　　后来就很少有小伙子再贸然的来闯我的闺房了。而成群感冒的情况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一切仍复回到最初的宁静，可在我的心里却颇不宁静。虽然我还很年轻，才刚二十出头，但听人说女孩子通常是在参加工作的头两年被人搞定然后走进婚姻殿堂的，过了这两年，机会就要大打折扣。我虽踏足社会仅仅半年，离两年还远，但山乡的小伙子们该来的似乎都来过了，并没有让我心仪的，送货上门的两位，也因为找不到一些感觉而成了昨日黄花。看着窗外日渐萧瑟的冬日枯景，我的心不禁也跟着萧瑟起来。
　　三
　　工作上的负责任和好态度为我赢得了好人缘，凡来过卫生院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不但夸我技术好、心眼好，还夸我人长得漂亮，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此刻正忧心着这朵鲜花儿要老死山中而无人采摘呢？相识了的、还有我不相识他们却认得我的，巷头路尾碰上都给我打招呼，有些甚至还给我送青菜什么的，时不时的温暖一下我这颗因飘泊异乡而孤寂的心灵。
　　附近中学有一对老师夫妇，人很和善，中年得来的宝贝儿子身体不是太棒，医院跑多了我们也就成了熟人，一天不经意间问起，那妻子竟然是我同乡，它乡遇故知，相互间的亲切由此又更进了一步。那丈夫姓赵，我叫他赵老师，妻子姓李，名字后面有个莲字，我不叫她李老师，而叫她莲姐，我以为这样更亲切。
　　莲姐问我有男朋友了没有，我说还没有，莲姐说赶明儿给你说一个，我说哪有啊，脸就红了。莲姐说晚上没事上我家看电视去，保准你有。
　　那天好高兴，走路干活都唱着歌，同事们都奇怪，这小姑奶奶今天捡到宝啦？许久都不曾见她这么高兴！
　　傍晚，早早的把自己喂饱了，还刻意梳洗了一番，一看天还不擦黑，心想，这时间咋就过得这么慢呢？
　　莲姐家是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尽管如此，在那时节的山乡其实还不多见。这一晚的电视看的什么，好象不大搞得清楚，反正莲姐他们有爱看的节目，我是跟着看，刚开始还没有进入角色，当然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莲姐说的“保准你有”在哪里，人如何？一天晚上净想这个，哪还能看得进去电视。
　　九、十点钟的时候，果然有个小伙子拿个杯子来要水喝，见有生人，也不招呼，倒了水喝两口就走，看样子是不太爱说话，眉目倒还清秀，就是个矮了一些。
　　什么啊！没见过男人吗！怎么这样呢！心里直骂自己贱。
　　那小子走后不多一会儿，莲姐问我，看清楚啦！我说什么看清楚啦？别装，莲姐嗔我一句，于是低头不语。
　　那天晚上，莫明其妙的，一夜睡不踏实。
　　自此而后，只要人在山乡，每晚必去莲姐家看电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而那小子，依旧是九、十点钟拿个杯子上莲姐家要水喝，倒了水喝两口就走，有时候对着我们笑笑，有时候冲莲姐他们说声谢谢，如此而已。
　　从莲姐口中得知，小伙子就住莲姐的隔壁，是本校的语文老师。印象之中，语文老师应该都是能说会道的，可这人，三天不说两句话，能当好老师吗？莲姐却说，别看扁了人家，这位年轻的陆老师语文课上得棒极了，很讨学生的喜欢，自然也得家长及校领导的器重。事实上，在心里我并不认为不爱说话的就不讨人喜欢，相反，我倒是不喜欢那种油腔滑调、华而不实的人。
　　偶尔也会在路上碰上陆老师，大都是一笑而过，难得说上一句话，有时候我会主动叫一声陆老师，他多半只会应答一声。
　　为什么陆老师就从来不感冒呢？莲姐说他还早我一年到山乡，可自打我到山乡之后，就没有发现他去过卫生院，要不是莲姐叫我上她家看电视，我哪里知道山乡还有这么一号小伙子。可是就算到了现在，就算近来我们天天见面，但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哎呀呀！好你个着人费解的陆老师，我上莲姐家看电视关你屁事，偏偏要天天晚上过来倒什么水喝，难道说没有莲姐家的开水你宁可口渴而死？分明是另有图谋吗！另有图谋也就罢了，本小姐还真喜欢你这点狼子野心，可天天这样看看就走能成什么事呀？
　　终于有一天，看完电视回宿舍时莲姐说要送送我，我说天天都来还送什么送啊！莲姐说就送送吧！行出门外却塞给我一封信，我不禁哑然失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行得急心儿跳得也快，陆老师啊陆老师，有什么想法当面说一声不就结了，写什么信，害得人家月夜狂奔好不狼狈。
　　四
　　不愧为语文老师，信写得有文采，字也漂亮，只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淡淡的忧伤，读着不由让人生出一份怜惜之心来。说来也怪，其实他所忧伤之事无非是怕当面提及此事被拒绝了不好收场，要是换了别人，我恐怕会说：怕拒绝，怕拒绝你就等着打光棍吧！可这小冤家的信读完，意犹未尽，这脆弱的小男人不知何故就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反正我不想让他失落忧伤。
　　当然，我不会与这小冤家一般见识，玩那老掉牙的什么月下传书的老套路。在我没给那小子明示的晚上，他居然连水也不敢过来倒了，我告知莲姐：让陆老师明天晚上上我宿舍去，我可不回信。
　　我就知道你们有戏，莲姐说。
　　望着莲姐隔壁还透着灯光的门窗，我狠狠的瞪了一眼，在心里骂道：世间还有你这般没出息的男人。
　　这许久的时间一直忙着去莲姐家看电视，房间都来不及收拾，这小冤家要来，总不至于让他第一眼就认定我是一个懒惰无比的小女人吧！整理了床铺，又特意把桌椅擦得逞亮放光的，今天是圩日，还别有用心的买了根甘蔗。买甘蔗何用？就看这小冤家今晚表现如何了，表现好，当然就让他吃甘蔗尝点甜头，如果不尽我意，哼哼，就给他当头棒喝，好让他晓得这小姑奶奶的厉害。
　　坐着等人还真叫人难捱。
　　咚咚咚，小子敲门来了！让进门来，嘿，居然也不梳梳头穿件新衣服什么的，随随便便就来了，也不怕我踢他出门。还知道叫我一声小美，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进来就知道坐床对面的椅子，一点也不生分，比那个油腔滑调的刚似乎是强多了。
　　男人就那么容易受伤吗？这是我们恋爱伊始的第一句话。
　　别以为男人外表坚强，其实他们的内心脆弱无比。信上的话也搬出来回答我，真是的。不过他挺直率也挺敢自我剖析的，见面第一次就跟我说了许多自己的缺点，还说了人家为他介绍对象见面时的种种尴尬。说着说着，我就忍不住拿出放在墙角的甘蔗来一起吃了。那小子边吃边对着我傻笑，还说这甘蔗真甜，我心想，甘蔗能有多甜，心才甜呢？傻呆呆的，连话都不会说。
　　这呆子不久后便成了我的丈夫，现在也还是，偶尔我们还会说起当年的这些傻事，他还爱那么对着我傻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