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花之二：无法说清的痛

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偏远闭塞的乡下初中教书。记得有一天上午，我正在讲台眉飞色舞，教导主任推门进来，说是转来一个学生，要安排在我们班，然后就见一个高个女孩满脸羞红地进来，局促地抵着头，双手捏着衣服角，声若蚊蚋地说了声“老师好”。
　　这是我对卓娅最初的印象。
　　后来的一年半时间里，我慢慢了解了这个叫卓娅的清秀聪颖女生，比如成绩优秀，尤其作文很好，写一笔娟秀的钢笔字，擅画水墨侍女，回答问题时，永远羞红了脸低着头，等等。在班里六十四个学生中，她个头最高，又能团结同学，所以虽然新来后到，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爱帮助人，心细如发，常常不声不响地替我这个班主任解决同学间的纠纷。
　　我对卓娅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
　　卓娅她们初三那年的深秋，学校开运动会，我在班里开主题班会动员时，冠冕堂皇说的是为班集体争荣誉，其实心里清楚，是为自己挣面子。那时我走上工作岗位不久，二十出头，对名誉充满渴望，事事争第一，处处出风头。因为平时学习抓的很紧，又临近毕业，所以学生们劲头不大，我有些着急。找班干部开会，大家给我建议，说你让卓娅给组织，肯定拿第一。我有些疑惑，把任务交给这么一个害羞的女孩儿行吗？但正好要筹备婚事，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和卓娅交代了任务。
　　卓娅没有推辞，只是问了句题外话：老师，你真的年底要结婚吗？我说是呀，好多事情要准备，我恐怕没有很多时间带你们训练，同学们一致推荐让你负责这件事，也是我经过认真考虑的结果。她依然腼腆地笑笑，红着脸低声说：老师放心，我们会给班级争光的。
　　第二天早读我进班时，发现班里变了样，两边张贴了关于运动会的标语，黑板报也换成了运动会的内容，一问才知道，是卓娅带着几个同学连夜布置的。我赞许地对卓娅微笑，她好像第一次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虽然依旧羞红了脸，但目光炯炯，充满自信，让我放下心来。
　　训练是很刻苦的，因为我看到卓娅一天天瘦了，本来就很苗条的身子越发的纤细，只是同学们精神很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心里一热，从少得可怜的工资里拿出点钱，交给卓娅，让她买点菜给运动员们加餐，还被她婉言拒绝。
　　我至今还记得卓娅参加了跑、跳、踢毽子等六个项目，拿到四个第一，两个第二，不用说，总分第一也被我们班夺得。
　　运动会结束那天晚上，我看到卓娅在日记里写了运动会后的感言：“运动会结束了，虽然我们很累，但取得了好成绩，算是给老师婚礼的一份礼物吧，只是我又想起来，在老师的婚礼上，我们该给老师一个意外的惊喜呢。”我当时没在意，心里说，老师已经很感动了，不需要什么意外的惊喜啦。
　　我的婚礼定在期末考试的当天晚上，在我的老家举行，同事们监考结束，赶来贺喜。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雪，院子里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只见我的堂兄急急走来对我说，外面来了很多孩子，说是你的学生，要来参加老师的婚礼。我一听，赶忙跑出去，可不是，卓娅领着一帮学生浩浩荡荡赶来了！拿着他们自制的礼物，像红纸剪出的双喜字、窗花，还有灯笼什么的，见了面，一起给我道喜，我当时全没了平素的严肃，流着眼泪傻呵呵的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有些感动，有些自豪，有些惭愧。
　　我认识卓娅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专比现在的大学还吃香，所以对学籍管理非常严格。卓娅因为是初中毕业后复读，所以只能升高中。这对她是个残酷的打击，我送她回家时，第一次看到她流泪。我苍白地劝说她，她低声抽泣着，几公里的路不觉走完，到了她家门口，她父母迎上来，留我晚饭，我心里很痛，实在没有心情，便挥手离开。走了有二十几步，卓娅跑上来，依旧红着脸，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痛惜地看着她，她的脸更红了，终于什么也没说，低头转身进屋。我叹口气，往回走。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听说她上了高中，我不久工作调动，关于卓娅，我能偶尔想起的，只有最后她转身前看我的幽怨无助眼神。
　　又是一个深秋，不过岁月已经跨越了二十个年轮。一天我的旧同事转给我一封信，地址是个陌生的城市。我想不起来在那个城市有什么朋友。打开信，迫不及待地阅读：
　　尊敬的哥哥：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二十年前，一个可能你早已忘记的女孩偶然来到你的身边，在你的呵护下度过一年半快乐的时光，即使你依旧能够回忆起，可能也是她临别时的泪眼和脸颊的羞红吧。
　　我是卓娅，我依然是你二十年前送回家的卓娅。
　　哥哥，二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我真的不该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忍不住要告诉你的，是一些你不知道并会让你不好受的事。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后，我的父母对我长吁短叹，年幼无知的我甚至想到了轻生。最终是你温暖的笑容让我抬起头。不久，我就去读高中了，我不知道人心原来这么阴险。就是我的几个同学，你教过的学生，她们后来又和我成为高中的同学。我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做错，也无从知道她们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总之，她们很快让我成为学校的名人，因为她们告诉别人，我初中时就和老师恋爱，厚着脸皮参加老师的婚礼，并且在婚礼上撒泼放赖，而那个老师就是哥哥你。
　　我不能说她们都是臆想和谣言，因为除了细节被捏造，其他的都是事实。哥哥，你知道吗？那时的卓娅真的喜欢你，不，我现在应该清楚了，那不光是喜欢，是的的确确的爱！只到今天，也许这一辈子，我也不会这么真切地再爱别人！
　　哥哥，你可能会很失望，因为高中没有读完，在流言蜚语中，我辍学了。二十年来，我辗转过很多城市，我不想再回家乡，因为那是我伤心的地方。我现在在一个福利院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我能很宁静地把我对你的爱转移给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们，我很快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从箱子底翻出我过去写的日记，因为那上面有你的字迹，有你对我的期望和教诲。
　　哥哥，我不是个坏孩子，真的不是个坏孩子！
　　我心脏很难受，需要休息一下再写。
　　哥哥，在我心里，我分不清你是老师是兄长还是爱人，所以我取了个中性的称呼，叫你哥哥，请你不要生气。我这一生一直生活在对你的爱和怀念中，我并不痛苦，相反，我很幸福，因为我纯洁而炽热的爱着，虽然我爱的人不知道，但我能这样默默地在远方为我所爱的人祝福，已经很满足了。你千万别因为我而自责或难过，这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卓娅是不是有点傻？但我真的很开心呢！
　　哥哥，本来我想把这份感情永远埋藏下去的，因为告诉你只会让你不安，可是有一件事触动了我。使我下决心将这些事告诉你。这些年，我心脏一直不好，前不久，我去医院检查了，医生告诉我是房性早搏。我的体质一直很差，可能和我前些年拼命打工有关，也许有一天晚上我带着对你的思念睡去就再也不会醒来，所以趁我心脏还在跳动，还是告诉你吧。
　　我偶尔听老家的人说到你这些年的遭遇，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劝说你安慰你，你比我懂得多，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我能爱你是卓娅的福气。我要对你说的是，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抬起头，站起来，你永远是卓娅心底最优秀的！卓娅爱了你这么些年，并且会最后带着对你的爱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听我一句，好好生活好吗？我希望哥哥能从过去走出来，永远是讲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哥哥！
　　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是你的笑容，像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哥哥，你对卓娅笑一笑好吗？卓娅虽然看不见，但我能用心感受到的。真的！
　　不说啦，哥哥，已经天亮了，该给孩子们做早餐啦。
　　代我问嫂子好！哥哥，按时间推算，你的孩子该读大学了吧？真好，卓娅真心为哥哥高兴呢！
　　我的地址是假的，哥哥，你不必给我回信，我收不到的。
　　哥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卓娅心里好受多啦，即使今晚一觉不醒，我也走得安心啦！保重，哥哥，记住，二十年前那个卓娅希望你站起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使在天堂，我也会为你祝福的！
　　不说再见，哥哥，你要真心快乐呀！
　　卓娅
　　年月日
　　我无法知道是怎么读完这封信的，只觉得心底做柔软的地方被刀割般痛。上网查阅关于房性早搏的资料，是这样说的：
　　“房性早搏是因为心脏内某一部分的兴奋性过高而引起，若心房内有一处兴奋性过高而产生的早搏，便称为房性早搏。引起早搏的原因有很多，有一些健康人的心脏也可能发生早搏，而在病态心脏更易发生。早搏是很常见的，任何人在一生中都难免不发生。一般来说，年龄愈小愈罕见，年龄愈大愈多见。其最高发生率介于50—70岁之间。5％左右的健康人可发生过早搏动。发生了早搏，可使心搏出量减少。但是，每分钟少于6次的早搏，对身体健康几乎无影响（生理性）。健康人发生早搏往往有一些人为的诱因，如情绪激动、饱餐、过劳、上呼吸道感染、胆道系统的疾病、电解质紊乱、药物作用等。　
　　频发房性早搏，见于二尖瓣病变，甲状腺功能亢进或冠心病，尤其是多源性的，可能是心房颤动的前奏。只有找到引起房性早搏的病因才能对症治疗。”
　　问过一些专家，都说房性早搏不是绝症，是可以治疗的。
　　只是卓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地址？
　　我在网上搜查过那个城市所有的福利院，没有结果，很多次，我想去那个遥远的城市，只是，即使上苍感动于卓娅这份感情，让我能找到她，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份感情。我唯有希望卓娅能上网看到这些文字，鼓起信心积极治疗。
　　上苍会怜惜卓娅，让她看到吗？
　　卓娅，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
　　都说女人如花，卓娅该是一朵什么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