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两棵老杨树

村口的那两棵老杨树，村民们把它称作老寿星。它那挺拔的树身、粗壮的腰围、庞大的树冠，以及栗色的皮肤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向世人倾诉着百余年来，风霜雨雪造就出来的动人的、朴实的乡村故事。它的每一条扎在泥土里根须，肩负着这两棵大杨树从弱小到强盛的每一段荣辱兴衰的历程，每一杈舒展在树冠上的枝条和它孕育出来的叶子，年复一年的演绎着太阳底下时光的沧桑和辛苦。老态龙钟的、沉默不语的老杨树季节性的把山乡的欢乐和忧伤、渴望和梦想收藏在自己的年轮里。尤其是居住在树冠上的那一窝窝灰青色的大鸟，与这个村庄有着本真的一种亲和心，村子里的人起名叫大鸟“亲庄”。
　　立春是春的生日。过了生日的春就会让老杨树的每一根枝条悄然冒出淡黄色的新生命来，嫩嫩的芽儿微笑着表示，春那温暖的脚步缓慢地向老杨树靠拢了。绿春催促嫩芽们在春风里发出开启新生命的声音，那嫩绿的新眼睛骄傲地宣布，土地上泯灭又复活的生命是如此的壮丽无比。“亲庄”也在纵横交错的枝条间，整顿窝铺，让孵化新生命的历程从这里静静地开启。
　　盛夏，树冠就成了一处天然的凉棚。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学着高原上“夏”的那种步履，蹒跚地来到大杨树下。刁着旱烟袋的老翁把自己经历过的坎坎坷坷，燃烧在烟锅里，化作一缕缕情烟般的感悟，熏陶着眯着眼装作打呼噜的下一代。用五彩线编织生活的婆姨和姑娘们，手不停，嘴不闲像小麻雀赶集似的，普通的针线活在攀比、请教、传授的气氛中变成一个个精美的工艺品，愉悦在一张张高原红的脸上流露出朴实的兴奋和窃喜。老奶奶那古色古香的童话和神话故事，钻进孙子孙女儿们的耳朵里，他们似懂非懂的闪动着濯亮的眼睛，恬静地躺在奶奶的怀抱里正在聚精会神呢。“亲庄”的幼雏在热浪的压抑下，缓沉了浮躁的心态，听着大鸟巧啭的不完整的山歌，听着树下的故事。那种安逸和安详填满了每个小鸟的耳膜和心房。月光把乳汁一样的光线抹在树冠上，亘古不变的北极星观摩了一次次大树下，乡村爱情的变迁和变故。短暂的“夏”把杨树的枝儿、叶儿、花儿、鸟儿和人们的心境，都浸没在了大树冠无私送来的那舒适爽快的绿荫中。
　　金秋是个急性子，没几天的工夫把象征着富贵的色彩一二再，再而三的涂抹在山川大地的角角落落，小草和大杨树的头上迅速戴上黄冠。老杨树那绿色的、肥厚的叶子在秋风的抚慰下，也迅速变作金蝴蝶，携带着从村子里收集起来的生活感悟、以及古老而熟悉的故事飞落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亲庄”不失时机带孩子离开树冠，去练习飞翔、觅食；还顺便衔来优质的茅草，装修窝棚，准备过冬，不亦乐乎
　　落雪的季节，两棵老杨树银装素裹，树身如一尊大银瓶，染雪的树冠满头班白，变成了两个慈祥的圣诞老人。光秃秃的的树枝上那些大鸟的窝，像悬挂着的背篓。雪停了，厚道的村民不约而同的把打谷场上的雪清扫掉，撒一些秕谷给“亲庄”送去温暖。鸟儿们兴奋极了，扑楞楞从安乐窝飞出来，将树冠上的雪花在冬日的阳光下立刻抖落出色彩、抖落出声音来。这瞬间产生的美感由心而生，雪花和鸟儿翅膀律动出了和谐的风花雪月，不经意间实现了分享和共有。鼓鼓囊囊的村子里人和鸟的情感暖流，像轻柔的雪花那样透明、坦然，能覆盖、包容、体贴相互间的一切。
　　这一切听说已有不少年头了。大约在有皇帝爷的那个年代，村子里的善男信女在村头，顺南北走向的山势修建了一所金鼎佛祠，他们选了两棵凤凰台山顶上最好的杨树苗移栽到了这里。祠堂常年门庭若市、香火缭绕、佛光普照。这两棵杨树也顺人心，顺天意茁壮成长。婀娜的枝条伸展着摆动着窈窕的姿态，让那层层叠叠、婆婆娑娑的绿叶显示出大杨树、乃至整个村庄的活力。
　　忽一日，大地起了风雷，一阵猛烈地的狂风暴雨过后，杨树身后的那座佛祠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四旧“产物被破除了，而两棵大杨树却毫发未损，依然承载着鸟儿乐园的重任。鸟儿们也依然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搭窝、生蛋、捉虫、捕鱼；依旧在枝头嬉戏歌唱、舞蹈。清晨，家家户户的炊烟在鸟儿们清脆的叫声中袅袅升起，庄户人聆听着鸟儿们的叮咛，肩扛农具，吆喝着牲口，走向田间地头；夕阳的余辉抹过大杨树的树梢时，鸟儿们已招呼孩子进窝，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家畜进圈鸡上架，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栓门、上灯、热炕头。天地之间树、人、鸟那种默契在阳光下，在月光下，在星光下自然交汇的如此安然自若。
　　走出村子的我，几年后的一个夏天回到村口时，愕然发现，那两棵老杨树在阳光下如同黑白照片，又像铅笔素描，露裸的树身，瘦骨嶙峋，泛着幽光。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一只鸟儿，整个村子处在寂静的、无奈的呻吟中。父老乡亲忿忿地告诉我，发生在大树下的痛心疾首的两件事。其一是城里几只贪婪的嘴巴，带着那几双贪心的眼睛，来到大杨树下，凶残的枪声响过后，鸟血四溅，鸟毛和树叶横飞。幸存者夺路仓皇逃命，一去不回返。空中只留下一声声长唳。老杨树从此一愁莫展，勃勃生机在静谧中喘息，奄奄一息。
　　其二是，就在这一年里，村子里美姐青梅竹马的姻缘被贪心的后母给搅黄了，她被强行嫁给了一个相貌丑陋，家境富裕，笨拙又陌生的汉子，悲惨的是美姐的这个家还与那段难舍的初恋隔河相望。那条和成了银河，美姐每天站在房顶，泪眼遥望着那熟悉的村子和放飞未来的庄廓，奢望着能望见心上人的影子。但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渺茫。只能望见他俩小时侯赶着小牛，在那铺青摊绿的河边跟牛儿一起撒欢的草地，只能每天望见那发黄的麦草垛子，那里曾经是他俩孩童时嬉戏玩耍，少年是倾吐心声的地方。那座熟悉的院落后面的小山坡，还有这两棵大杨树是他俩夜幕降临时相约的地方。忘不了他俩坐在山坡或大树下，把天上的星星数了又数，指了又指。把眼睛数花了，把胳膊都指酸了，还是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里。直到大人们的喊声中断他们的遐想，他俩才强迫自己用心的微笑说声再见，在梦里总是能甜甜的勾画出两行相爱的脚印踩出的稚嫩和野性，欢乐幸福的笑声常常把自己吵醒。嫁给陌生人一年后，美姐那纤细、懦弱的叶和秆为心中日夜思念的爱恋耗尽了汁液，枯萎了，带走了风干的眼泪，带走了纯洁美好的爱恋，一曲千古绝唱的韵律在大杨树下自然谱成了，一杆为真挚的爱祈愿的经帆，竖立在树旁，一座墓穴安置了美姐对生活的憧憬。真是祸不单行！
　　让人痛心的美姐和那光秃秃的大杨树，牵动着庄户人的心叶，大家怀念为真情付出代价的人，也思念“青庄”的飞翔姿态，因为大鸟“青庄”结队西行，天气晴朗；结队东行不是多云，就是有雨，人们还思念它那清脆嘹亮的鸣叫声，因为它是这个村子中的自然时钟，大鸟那种扶老携幼、勤劳善良、真诚朴实的行为，渲染、传承和渗透在村子的民风民俗里。村里的人们用古老的方式，给老杨树隈桑、烧香，祈求老杨树睁开冥冥之中的眼睛，让情感的绿意伫立枝头，复活那爱的城堡。
　　几千个日日夜夜，在平淡而期盼的日子里又过去了。“风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保护生态平衡的春风，吹暖了神州大地，也温暖着这个村庄，九九最后一天的早晨，这里的庄户人家，这里的山山水水，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又熟悉的声音，庄户人不约而同的向大杨树的树冠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树冠上摆动着青灰色翅膀，“青庄”回来了！人们喜出望外，奔走相告。“青庄”在遗弃了多年的、破落的窝棚前，转来转去，好像用新的创意重新构思着自然界里生命的和谐。人们心中的忧伤，随着惊喜的泪水的冲刷而愈合了。鸟儿的呼唤，人们的期盼，春雨的滋润，大杨树的心房挣扎着、不屈不挠地、奇迹般的在我们的眼前，睁开了蓓蕾之眼，纵情地敞开绿色的怀抱，和它的游子——“青庄”，又续写着大树生根、长叶、开花、结果；鸟儿交配、生蛋，孵卵的生命程序。
　　然而，美姐用两颗心筑起的那座生死相依城堡，坍塌了永远也不能恢复重建。村庄和村民只能隐隐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