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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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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是沈欢颜,二十八岁,不算老也不很年轻,有一点残存的姿色。上个月被老板炒鱿鱼,现在正处于失业期,心情不是太好。
??昨天去一个广告公司面试,招聘的白领丽人严厉地看了我半天,目光最后落在我光溜溜的小腿上。“小姐,我们是一个对职员形象非常苛刻的公司,请你明白。打扮得整齐也是对公司以及客户最起码的尊重。”她礼貌的微笑。我恨不得朝她刮了十几层白粉的脸蛋啐上一口,但我还是笑眯眯地站起来,笑眯眯地告辞。走出去的时候,我一边在心里诅咒,一边暗暗后悔为什么不穿上那双划破了几条丝的玻璃丝袜。
??下午和老公出去逛商场,希望能买上一件不是太贵又能够见人的衣服。试衣服时总是先翻后面的牌子看价格,售货员的脸色不是太热情,这年头,是人是鬼都知道嫌贫爱富。试一件短短的牛仔外套时我有点爱不释手,贵是贵了一点,争取多穿几次赚回本吧。我习惯性地问老公:“萧朗,你觉得怎么样呢?”萧朗淡淡地说:“我觉得你的腰又粗了,这件衣服不适合你。”趁售货员不注意时,他迅速在我耳边说:“太贵了,快脱下。”
??很奇怪我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脱下衣服走人回家。萧朗问:“不是说要买衣服吗?”我回答:“身上的衣服还凑合,估计穿个三五年也不会破。”萧朗马上就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啊,少跟我这么阴阳怪气的。”我气极反笑,这是个什么年头,女人具有忍辱负重的美德,男人受一点委屈的涵养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向他赔笑撒娇,老实说,不是怕他生气,是连吵架也懒得吵。两个人和好如初,手牵着手去逛超市。远远看来,男的挺拔英俊,女的清雅秀气,好一对璧人。当然,近看的话就会发现男人身材已略显发福,女的眼角已有鱼尾纹呈放射状态。
??萧朗又在仔细斟酌到底买哪种牌子的避孕套,杜蕾丝当然是好,如果不是太贵的话。我不理他,推着购物车在特价商品区细细挑选。
??正在看一瓶眼霜时,有人叫我的名字,循声望去,一个美女耀眼生辉地站在不远处。走近了才知道是个大学时的同学,也不是很熟,印象中大学四年维持着灰头土脸的样子,谁知道今日出落得如此光鲜。总不免寒暄几句,我傻不丁地问:“你结婚了吗?”美女优雅地吐个烟圈:“结婚,我这么年轻,不多享受几年生活,结什么婚。”她走出很远,我还直盯着她的背影不放,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想当年,我沈语也曾有过这么漂亮风光的年代啊。念往昔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啊。想当年,真是不能再想了。
??还是要面对现实,所以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还是瞪着一双酸涩的眼睛,一封一封机械地投着简历。萧朗笑我:“拜托你保持一点格调好不好,好歹也是学文案策划科班出身的。看看你填的什么求职意向,推销、文秘、助理,就差写一个打字员了。”我不和他争论,只是催他去睡觉。我的老公,三十岁,书读得太多,读到了化学博士,脑子也读得有点进水,不明白什么叫做人间冷暖柴米油盐。就业压力这么大,我只求找一份工能保我们两人衣食无忧,这就是最大目标了。至于说理想,我也有过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全职太太,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花,可是你告诉我,全中国十三亿人民有几个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归根到底,理想是不重要的,吃饭才是最关键的。
??睡觉时,萧朗的一双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动来动去,他说:“老婆,你身上真香。”
??我说:“今天看见一个大学同学,她真漂亮。”
??他亲了亲我的耳垂:“呵呵,你也不错。”
??我喃喃自语:“希望明天能够找一份好工作。”
??他说:“老婆,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了啊。”
??我说:“欧泊莱的眼霜怎么老不降价。”
??他的双手停止了动作,他转过身去,给我一个冷冷的后背。黑暗中,他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不要调闹钟,吵死了。”
??我应了一声,爬起来把手机的闹钟摁掉。夜,是无穷无尽的黑,他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我在黑暗中无声而隐忍地啜泣。
??突然想起,今年上半年跟妈妈去南岳玩的时候,路过一个庙,在庙里的和尚那里求得一块玉,那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和尚告诉我那块玉可以消灾解难,他曾经郑重地对我说:“孩子,它可以消除掉你心中的忧愁。”可能是我看起来就不开心的样子吧,我并没有把他说的话当回事。那块玉是灰白色的,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一点都不精致,回来后我随手把它放在抽屉里,从来没有佩戴过。
??在这个令人感到绝望的黑夜我突然想到了那块玉,就像想起一枚可以消除我忧虑的符咒。我拧开台灯,在抽屉里一顿乱翻,很快便找到了它。我把它挂在脖子上,它不像一般的玉石那样清凉,而是温润的贴着我的皮肤,很奇怪,我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朦胧中我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唤我的名字:“欢颜,欢颜。来,带你去见一个人。”一股无形的力量指引着方向,我站起来,向前走去。渐渐地走近了目标,是一间很老的房子,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土坯墙,柔和的阳光铺洒在整个屋顶。这间老屋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似乎在梦里,我一直希望拥有这样一间房子。
??推门进去,屋子里面布置得很简陋,粗糙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画,画上有长袖飘飘,似乎要凌风飞去的仙女,有大胖娃娃,抱着一个金灿灿的大元宝,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正欢。阳光从窗棂里面透进来,打在墙壁上,形成一串枯黄色的光柱,可以清楚地看见灰尘在飞舞。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小婴孩,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身上,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像见到了小小的安琪儿。她不过一岁左右大,胖嘟嘟的,脸蛋像一只光洁的苹果,淡褐色的头发柔软而稀疏。她正把一只粉嫩的拳头放进口中吮吸,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盯着我,丝毫不显得畏惧。
??我走过去,迷惑地看着她,老实说她并不是那种漂亮的小朋友,却让我很想抱抱她,亲亲她。她似乎也很喜欢我,小小的面孔笑得像一朵花,她居然还伸出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面颊上。我感觉得到婴儿柔嫩的肌肤,像有熨斗熨过我心上的褶皱,变得舒坦无比。
??我抱起她,她的身体无比柔软,我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她咯咯地笑着,声音清脆纯净,吐出的呼息芬芳而洁净。
??“姐姐。”小小婴孩软语呢喃。我欢快地答应。
??她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子,小手使劲地指着地面。我知道她的心意,将她放在地面上,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着。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不时侧过头来看着我笑。
??木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少妇快步走了进来。
??我估计她是这小女孩的妈妈,一时也不知如何打招呼,脸上的微笑尴尬地凝固着。
??奇怪她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走过来一把抱住那小女孩,惊喜地说:“宝宝,你会走路了吗?”又细心地检查了她的手脚和衣服,连声问:“有没有摔跤?摔痛了没有。”
??这个女子还相当年轻,淡淡的眉眼,容貌美丽而略显憔悴,烫着以前很时兴的卷发,身上的衣服却显示出她生活境况的不如意。我走到她面前,努力地微笑。
??她却对我视而不见,拿出一个拨浪鼓拨弄着哄她的宝宝。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就看不见我。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梦境是如此真实而离奇。我突然想起贾宝玉神游的太虚幻境,莫非我也进入了这样一个未知的空间?我为自己的猜测而欢欣鼓舞起来,我虽然平庸,但从来不缺乏想象力,失去活力的生活正好需要新鲜的经历来调节。
??少妇将那个孩童放下来,蹲在她前方不远处,示意她走过去。
??小女孩显然有点惊慌失措。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胖胖的腿也因害怕而有点颤抖。
??少妇向她敞开怀抱,柔声鼓励她不要害怕。她说:“欢颜,不怕,妈妈在这里。”
??我顿时如遭雷殛。
??她叫她欢颜,用那样轻怜蜜爱的语气,我记不起,多少年以前,曾有人那样叫过我。但是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甜蜜地叫喊着。
?小女孩终于颤巍巍地迈动脚步,向妈妈走过去。
??一步一步,到达目的地了!小女孩投进了妈妈的怀抱,母女两人开心地笑了,妈妈用力亲了亲她,我听见她说:“欢颜,妈妈的小心肝宝贝!”
??小小的沈欢颜从她怀里探出半个头来,向着我娇憨地微笑。
??不错,她就是沈欢颜,二十七年前的沈欢颜,年仅一岁的我。
??我一阵晕眩。
??二十八岁的沈欢颜,肢体僵硬,赘肉渐生,呼吸污浊,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整日于冷漠尘世中营营役役,看尽天下人脸色。原来,我曾经是这么一堆粉嘟嘟的肉,一个吐气如兰、无忧无虑的小精灵,是母亲捧在掌心的小太阳,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快乐。
??我年轻的妈妈就站在我的面前,而她的美丽竟然让我让不出她是谁。时间啊时间,你真是个最狠毒的刽子手,你把美丽的少妇变成了庸俗平凡的中年妇人,把无邪的婴儿变成了满腹苦水的怨妇。
??妈妈抱着小女孩出去了,她们在阳光下嬉戏,欢笑,童话中最温馨的场面上演在我面前。
??突然有人用力摇我的肩膀:“欢颜,醒醒,快迟到了。”
??童话世界突然淡去,眼前是萧朗熟悉而真实的脸。
??那样美好,原来是一场梦,不过一个人可以在梦里重温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也未尝不是乐事。
??萧朗奇怪地看着我:“梦里笑得那样开心,都不忍心叫你起床了,没办法,六点半了,我记得你今天八点还有一次面试。”
??“谢谢!”我愉快地穿衣起床。洗濑时对着镜子吓了一跳,很久以来,我没有见过自己如此容光焕发过了。
??穿那件习惯用来面试时的衣服时萧朗递过来一条丝巾,淡绿色,很别致。他低声说:“不好意思,老婆,买不起那件你喜欢的衣服。”
??我已经很满足了,衣食住行当然要靠自己双手打拼,爱情,能带来一点锦上添花的温情已足够。
??出门时他居然亲了我,搞得我有点受宠若惊。
??那快有点残旧的玉还挂在我的脖子上,它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梦,我希望也能给我带来一个好的工作。
??不知道那块玉是不是真的可以给我带来好运气,当我走进招聘主管的办公室时,居然看见我高中时的死党林菁威严地坐在那里。
??林菁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住在宿舍里,两个人夜里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读大学时她出国了,后来便渐渐地断了联系。
??此刻,我的好姐妹,云鬓高挽,薄施脂粉,穿一丝不苟的宝姿套装,粉面含春威不露。
??我的高兴不亚于找到一份好工作,惊喜地叫道:“呀,菁菁,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快步向她奔去,亲热地一把抱住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我们自然地分开了。
??林菁伸出手:“你好!”
??我无精打彩地和她进行公式化的握手:“你好!”
??林菁问我:“最近过得可好!”
??我淡淡地回答:“还好!”已没有耐心和她进行这种客气的寒暄。
??面试在程序化中照常进行。主试官除了林菁之外还有一位男士。我笑容可掬地回答问题,心里总有挥不掉的失落。在这样的场合和老友重聚,她手里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我们连叙旧的可能都降到零,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出来时林菁亲自给我开门,低声对我说:“周末有空再找你喝咖啡。”
??我应了一声,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不记得我根本就不喝咖啡,因为怕苦。当然,林菁还是个清贫的小姑娘时,也是不喝咖啡的,对于我们贫民来说,有时候,学会喝咖啡是一种品味的象征。要知道,一杯纯正的蓝山咖啡差不多要花去我一个月的早餐费。
??回到家里,着实郁闷。不用工作,平白多出这么多时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用。平常的爱好无非是看看书,但最近的畅销书都有点不忍卒读。是想找个人一起玩玩,说说家长里短也好,打开手机却发现里面除了老公和家里的电话没一个是熟悉的,青天白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谁有心思来听你的碎碎念!
??翻了以前的相册来看。最近照相很少,高中和大学时的照片一叠一叠的。很多是和林菁一起照的,有一张她穿着蓝色的背带裙,我穿白衬衣和浅绿色百褶裙,十指相扣,四目相视,颇有一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味道。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是尖尖的瓜子脸,出落得水葱似的,在校园里晃荡时显得特别地招摇过市,一时间风起云涌,引无数学子竟折腰。但是我们总是双入双出,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我们都很喜欢亦舒的小说,其中有一部叫《流金岁月》,说的是蒋南荪和朱锁锁两个女人间渊远流长的友谊,我们自认为情比金坚,比起她们来毫不逊色。我记起那时林菁的理想是做一个亦舒那样的成功事业女性,在三十岁以前功成名就。我却只是羡慕亦舒笔下的姜喜宝,一个出身贫寒傍了大款的女孩子。她的名言是:首先,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的话,我要很多很多的钱。真是三岁看到老啊,胸怀大志的林菁现在成了新时代独立女性的典范,好逸恶劳的沈欢颜傍不了大款,也挣不了大钱,青春红颜也快成为昨日黄花了。
??我躺在阳台上的一张躺椅上,午后的阳光醉人,我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相册从我手中滑落下去。
??我听见一个声音问我:“欢颜,你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不开心,因为我的朋友不再爱我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爱我的朋友了。”那个声音说:“那么欢颜,你看看,这些人可以算是你的朋友吗?”
??我沮丧的心情有所回扬,因为我期待再一次的神游太虚。
??我像看话剧似的看到了以下几幕场景。
??首先我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大约十来岁的样子,扎两根红头绳,银盆似的脸,浓眉大眼。我以为看到的会是我自己,但显然不是,我一个朋友曾叫我无眉仙子,十岁的时候我不可能绣眉。
??天色很暗,这个小女孩不时抬头望天,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顷刻间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小女孩喃喃自语:“雨快点停吧快点停吧。”但是雨势一直凶猛,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小女孩进屋拿了一把伞,望着屋檐下小瀑布似的水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雨里。
??她撑着一把大黑伞,雨点打在伞面上嘭嘭作响,她瘦小的身子在伞下显得那样单薄。好几次她差点在湿滑的黄泥路上跌倒,但是她一直坚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她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户农家,院子里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她将伞合拢,交到另一个正在玩耍的女孩子手里。她说:“雨太大了,欢颜,我怕你回家没有伞。”
??十岁的沈欢颜没心没肺地笑:“呵呵,我可以多玩一下啊。”大黑伞被她随手搁在角落里,水珠嘀嘀嗒嗒地掉下来,像爱哭的小孩。送伞的女孩子一点也不气恼,很快加入了玩耍的行列。
??我发现,其实我一直记得这个女孩子,包括她的长相,笑的样子,虽然长大后我们偶尔见面时只客气地微笑。我不知道,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还有没有人愿意给我送上一把伞,只为了不想我淋湿身子。很多的时候,当我被雨困在办公楼或商场里时,我还是会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女孩子,递给我一把湿淋淋的大黑伞。
??然后我看到了月光下的两个女孩子。月光温柔得像情人的目光,将她们覆盖。她们坐在高高的稻草堆旁,我能够闻见淡淡的稻草香味。
??她们很少说话,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懒洋洋地享受着月光的爱抚。我听见她们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曲:“桃花开,开得春风也笑。笑春风,风暖似我情,痴痴醉了。”我知道那是83版《射雕英雄传》里的插曲。田野里的青蛙响亮地鸣叫着,应和着她们的歌声。
??偶尔飞过一两只萤火虫,两个女孩子轻快地奔跑着去捕捉这些小精灵。笑声洒落在夜风里像叮叮咚咚的山泉。
??那年我可能是十三岁,微微和我同年。我们是多年的老友,现在有时也抽时间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那样一副优美动人的画面,我以为只能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没想到居然能够重睹这一幕。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清浅如水,偶尔能有人一起感受那个月夜的美好,已足够怀念终生。
?妈妈却埋怨:“怎么不买个盆栽植物,花又养不了几天,多费钱。”难怪有人说女人未老前是浪漫主义诗歌,老了就变成了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爸爸开怀大笑:“花才好啊,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啊。”
??我凝视着他,岁月已让他长出了老年斑,花白了头发,但在女儿的眼里,他仍是那年轻英俊的父亲。
??饭后,妈妈去收拾,爸爸坐在沙发上看一张报纸。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仰起脸叫他:“爸爸。”
??父亲悄然动容,问我:“怎么了欢颜?”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幼时起便不再亲近。
??我摇头。
??父亲并不追问,只是摊开了手掌。
??像儿时一样,我把脸埋在他宽大的手掌之中。
??两个人都不说话,再抬头时,我已是泪盈于睫,心里却只感到温暖。
??黄昏时和两老一起出去散步。父亲在我的左边,母亲在我的右边,我一手一个,搀扶着他们。其实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壮,但我愿意扶着他们,我知道他们也很愿意。
??有一天他们会更老更衰弱,我愿意用更大的力气去搀扶他们。就像小时候,我不想走路了,耍赖蹲在地上要父亲背我。我希望有一天,父母累了,他们能够向我撒娇,对我说:“欢颜,我走不动了,我要你当我的拐杖。”
??我很愿意,真的很愿意,在我的余生,做一根坚强的拐杖,陪父母静静老去。自父母处回来后萧朗似有悔意,对我说:“欢颜,我明年五月份毕业出来工作吧,我不该那样自私。”
??我反而说:“算了,你想读就读,就当是投资吧,反正已经投了那么多资。放长线钓大鱼。”还会说笑,证明不至于被生活压倒。
??萧朗只是摇头。
??厨房里的香气溢了出来,世上有什么花香香得快食物的浓郁?
??萧朗问:“喝鸡汤吗?”
??我应一声。
??他说:“自己来盛。”
??明明是做给我吃的,他自己从不吃这样油腻的食物。
??我盛一碗汤端出去,对着香味扑鼻的佳肴一顿猛干。活到二十八岁,生命中所有的乐趣只剩吃和睡,难怪赘肉与日俱长。
??虽然萧朗愿意为我洗手做羹汤,两个人到底还是生疏了。新婚那阵子,熬个绿豆汤他都要亲手给我捧出来,小心地吹吹气,一匙匙送到我的嘴边。女人受重视的也就是那么几年吧,好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
??回公司做了新的广告。一个简短的动画广告,一个靓女轻轻掠起如瀑黑发,旁边一俊男将鼻子凑到她发端轻嗅,画面音轻轻响起:我的美丽与你共享。真是惭愧,做个广告灵感都来自父亲,真不知哪日会将他老人家血汗压榨干?
??林菁那边终于予以通过,下午两个人相约去逛街。
??买衣服时可见二人品味。林菁一律黑白灰,套装加衬衣,没有一丝花哨。我选的却是粉红蕾丝,浅碧雪纺之类。
??林菁笑我:“办公室不需要开屏孔雀。”
??我回敬:“纠正一下,只有公孔雀才需开屏。拜托有点常识。”
??笑过之后我正色告诉她:“我不比你,女人结婚超过三年就有沦为黄脸婆的危险,穿得花俏点,当是抓住青春的尾巴。何况,生命已经乏善可陈,为什么不增添一点颜色?”
??林菁眼里现出欣慰神色:“欢颜,你终于长大。”
??我轻笑:“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完成了青春发育期。”
??“不。”林菁陷入回忆:“读大学时你有一天来找我,哭得天昏地暗,只为了一个室友说了你一句。快毕业时大家忙着找工作,你整天做着自由作家梦,每天缠着我大谈杜拉斯和张爱玲。”
??原来我曾经如此年少轻狂。我问她:“菁菁,我小的时候一定很不好相与对吗?”当然,一个那么苍白、忧郁、神经质加轻度幻想症的女孩,总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头上。
??林菁宽容的笑:“欢颜,你有你可爱的一面。”
??我握住她的手:“谢谢你,菁菁,那些年,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其实她也有不再想容忍我的时候,所以出国后我们才能那么轻易地断了联系。但是我已不再那么挑剔,是她教会我继续成长,是她给予我工作机会,一个人总要经过无恩可感的阶段才能够得到一颗感恩的心。
??告别回家时,林菁提醒我:“欢颜,工作拼命是好事,过头了就不好,同事有什么活动最好参加,不要脱离群众。”
??我笑:“我以为在私企,人际关系不那么重要。”
??林菁说:“记住,我们身在江湖。任我行老前辈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点头:“多谢指教。”
??看林菁上了的士,忍不住追上去问:“任我行老前辈是谁?”
??林菁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声回答:“你最爱的令狐冲的岳父。”
??原来如此,我不禁失笑,读书时曾觉得从未读过金庸小说的人面目可憎,对不记得桃谷六仙的人都嗤之以鼻,原来有一天我也会遗忘。
??不过他的话确是醒世恒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能够躲到哪里去呢,除非你愿意与长毛野人相伴。
??那天夜晚我遇上了十七岁的沈欢颜。
??身材单薄,皮肤特别好,闪着青瓷般的光泽。并不打扮,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男式衬衣,袖口卷起来,有一种落拓的美。很奇怪,在少女时代,我已有非俗品味和非凡气质,真正成熟后却不免堕入恶俗,沦为芸芸众生。
??她拿着一本书在窗前读,我听见她轻轻地念:“比起你年轻时的美貌,我更爱你饱经沧桑的容颜。”
??是杜拉斯的《情人》,后来也被所谓的小资们捧至滥俗。
??我敲着玻璃窗,叫她:“欢颜!”
??她瞪圆一双晶光灿烂的眼睛看我,很快微笑,惊喜地唤我:“姐姐。”
??原来她一直记得我。
??一时间打不开玻璃窗,她整张脸都凑在玻璃上,小小挺拔鼻子被压得扁扁。
??我隔着玻璃窗贪婪地盯着她光华如玉的一张脸,伸出手去,贴在平滑的玻璃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障碍物,我们双手相贴。
??来不及相互拥抱,一个高大女孩子拖着一堆行李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
??她环顾四周之后,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靠窗的那张床,自言自语:“这张床还勉强过得去。”
??欢颜说:“不好意思,这张床是我的。”
??那高大女孩子完全不理会,自顾自提起行李放在那床底下。
??欢颜站起来,声音清冷:“这张床是我的。”
??那猛女悠然坐下,挑逗地看向她。
??欢颜骤然发作,用力拖出她的行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门去。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大的力气,好大的脾气。
??很不巧,宿管老师正好从外面经过,无辜地被大件行李击中,当下暴喝:“沈欢颜!”
??欢颜理也不理,向被惊得一愣一愣的猛女喝道:“请你马上从我的床上滚下来!”
??此女如兔子般跳了下来。
??宿管老师大喝一声:“够了!沈欢颜,跟我来!”脸色如六月飞雪。
??欢颜站起来,走在她身后,脸色竭力保持平静,但我看得出她身子在微微颤抖。也不是不害怕的,但是人就是这样,气愤之下就不知怕为何物了。难怪历届同事有背后诋毁我的,有当面疏远的,却从未试图与我正面冲突,沈欢颜一发火,相当于河东最凶悍母狮发威。大了当然知道发脾气是不好的,往小说无端造成人际关系冷淡,往大说既毁容颜又减年寿。好像我现在从来不曾为如斯小事发作,和萧朗吵架也能控制在半年一大吵之内。
??我跟过去看老师如何训欢颜。
??老师:“交一份检讨。如果你再和同学发生冲突,限令你马上搬出宿舍。”
??欢颜:“我很抱歉伤到你。我不写检讨。”
??老师冷笑:“好强的个性,看在你父亲是我朋友份上,写份检讨已算最低处分。”
??欢颜倔强地看向他:“我不写检讨。”眼中有熊熊怒火。
??看得我也按捺不住,凭什么,就算是死刑,也要弄清楚杀人动机,哪有这么硬把帽子往人头上扣的。可见劣根深种,到了这般年纪还不知悔改,何况是十七岁少女,透明玻璃心哪能忍受一丝污垢。
??老师威胁她:“不写的话,我看你如何毕业。”
欢颜针锋相对:“我可以办退学手续。”
??太过天真的小女孩,在上级面前哪能争得过一口气?
??老师忍耐不住,摔门而去:“那好,你自己考虑。”
??待他走后,欢颜才软弱下来,伏在桌子上泪如雨下。
??我扶着她的肩膀,轻声叫她:“欢颜。”
??她当即警觉,一身骨骼顿时变硬,一瞬间恢复强硬姿态,两行泪也硬生生生逼住。
??我叹口气:“欢颜,不用怕,是姐姐。”
??她将眼泪糊在我衣襟上,柔弱双肩抖个不停,再倔强再勇敢她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当然,太多人已不当她是个孩子。
??我问她:“为什么不解释?”
??她摇头:“我不想解释。”是啊,我又何尝不知道,如果有人耐心听你的解释,就不会如泰山压顶般向你发难。
??她抬起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我,眸子深处是深深的悲切。她说:“姐姐,我想,只有你是懂得我的。”她有着和她年龄太不相称的寂寞和苍凉。
??当然,我懂得,因为性格太过尖刻凛冽,很多同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唯一的朋友是林菁。林菁是谁?天之骄女,学习、外形、能力都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人又随和,不知多少人仰慕。这唯一的朋友也是不懂得她的脆弱的。
??我只有对她说:“为了太小的事伤太大的神,不值得。”
??她居然很明白我的说话:“也许是的,姐姐,很多时候,我们只有试着去对生活妥协对吗?”
??我告诉她:“只有在小的方面妥协,我们才能得到更多。”道理是这样,妥协了的沈欢颜不见得人见人爱,我甚至有点嫉妒这个沈欢颜的敢作敢为。
??她问我:“为什么我要对不爱我的人让步?”
??我心里一酸,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爱着你呢,能够互不相干已经不错。我说:“欢颜,想想那些爱你的人。他们不想你的人生有太多风波。”我想起我的父母,我的青春叛逆期太长,他们有一段太长的时间为不懂事的女儿彻夜难眠。
??我说:“欢颜,我们不能够要求整个世界的人爱我们。有了两三个,已经弥足珍贵。”
??欢颜点头:“是的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沈欢颜绝对不是很可爱的女孩子,但是她在我面前如此乖巧。可知,她要的,只是爱和温暖。只是世上不可爱的人和事太多了,偏偏碰上,躲也躲不掉,消耗尽半生光阴。
??欢颜小小的头靠在我胸前,说:“姐姐,只有你说的话,我听得很舒服,很愿意照你说的去做。”因为我只不过是另一个她而已,谁听别人的忠言不觉逆耳。
??我守着她写检讨,对牢她的脸出神地看,这个梦境已经足够长,能够和年少的沈欢颜一起经受蜕变的痛,我十分欣慰。
??醒来后,我发现,这分明是刻在我心底的一段往事,只是年岁久远,早已淡忘。抑或是我刻意去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只因为曾在我心中划下一道深深伤痕?穿过岁月的风霜,我愿意少女沈欢颜真正能够做到对这件事不介怀于心。到了年底工作更忙,一日走进办公室,只见人人交头接耳,神色诡异,却又按捺不住兴奋的模样。
??我问相熟的秘书小陈:“发生什么事了。”
??她先是讶异:“你不知道?”继而摇头摆手不发一言。
??我不再过问,打开电脑,着手处理手头的工作。
??突然办公室空前安静。
??我抬头,见林菁站在我面前。
??我正想询问,她已开口:“欢颜,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我诧异她的声音如此无力。
??一关上办公室的门,林菁就告诉我:“我被老板炒了。”
??办公室里没开空调,大冷天的,我真有一种倒吸一口凉气的感觉。在我心目中,林菁就是这个公司的代言人,隐形的老板,我唯一的靠山,现在树倒了,我这只猢狲是不是也该滚蛋了?
??我问:“为什么?怎么可能,老板那么需要你?”如同呓语。
??林菁抓住我的肩膀:“欢颜,镇静点。”力量从她的手上传来。
??我看向她:“菁菁,我同你一起走。”
??林菁苦笑:“你以为这是门派斗争,需要你来抛头颅洒热血奉献忠肝义胆?欢颜,这是公司高层出现问题的一点小的变动,你不懂,也不需要懂,更无须介入。”
??她说得很对,我只是一颗小卒子,谁会斤斤计较我的去留。但是她这一去,我便如丧家犬般惶惶不可终日。我彻底被击倒,瑟缩在沙发里发抖。
??林菁叹口气:“说实话这个公司我也呆腻了,走出去大好世界。我一个海归硕士,有才有貌,不愁无人赏识。欢颜,我不放心的倒是你。”
??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这年头大难来了夫妻都会分头飞,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我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菁菁,但是我真的很舍不得你,我怕你在外面吃苦。”
??林菁微笑:“当年一个人在异乡,每天在餐馆洗盘子到凌晨,回来还得做好功课以求拿奖学金,那样的日子,以为到不了头,结果还不是过来了。”
??我喃喃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凯撒大帝的名言。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富贵于我如浮云,功名于我何有哉。
??林菁还是笑:“是的,还不是世界末日,没什么大不了的。欢颜,你已经学会很多东西,别忘了最重要的一项,勇敢。”
??我展颜一笑:“喂喂,搞清楚状况,失业的是你不是我。”
??林菁笑着拧我的脸。
??话虽如此,我还是可以想到,当她抱着一纸箱东西走出这幢大楼时,心情不是不悲怆的。
??换了新上司,我还是照常工作,不更努力也不更消沉,新上司是位年轻的帅哥,为人相当洋派,新官上任三把火,着实锐意革新了一番,也并不针对我们这些林菁部下的老兵,只是工作却日益繁重。很多人开始抱怨,我还是沉住气一声不吭,埋头做事。
??派年终奖时我拿到手的红包也是沉甸甸的,格外对得起我的汗水。上司暗示放完年假将升我的职,我也宠辱不惊,只是淡然微笑。如果林菁在,看到我的表现一定十分满意,要知道少女时代我们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人淡如菊的办公室佳人。
??放了假,马上打电话约林菁出来K歌。她穿着黑色毛衣,配橘红色开司米披肩,笑语盈盈。
??见她打扮光鲜,举止从容,我也放下心来。两个人专挑新近流行的歌唱,尽管没有一首歌唱得全,总也要证明与时俱进,不曾落伍。唱到范玮琪的一首《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我们都想到了林菁关于勇敢的一番教诲,相视而笑,歌唱得再跑调也是富有深情的。
??告别时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再工作?”
??她双眸顿时放出神采:“暂时不工作,好好的放一个长假。”
??我问:“玩得太久,不怕闷吗?”
??她神秘地微笑:“如果碰巧有一些有趣的事一个有趣的人消遣,倒也不觉得无聊。”
??我恍然大悟。原来再高入云端的仙子也不免有堕入凡尘的日子,看样子林美人是凡心已动了。
??看着她脸上的一抹绯红,我若有所失。很久不曾做梦,很久不曾见到梦中的我。
??那天正是圣诞,萧朗被导师叫去做项目,林菁佳人有约,父母不习惯过这种洋节,人愈大朋友愈少,归根到底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只余下我一人。
??幸好有欢颜陪我。
??这一次真的不像是梦。刚刚盹着,便有人推我,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唤我:“姐姐,姐姐。”
??我睁开矇眬睡眼,顿时耀眼生花,一个少女俏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灯光下她脸上的肌肤吹弹得破。
??少女粲然一笑,语声欢快:“姐姐,见到你真好,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又有你陪着我。”她对我的来无影去无踪似乎习以为常,难怪少年时不少人以我为另类小孩,看样子可以接受一切新鲜事物。
??少女喜滋滋地跑到妈妈卧室去换衣服,我刚欲起身,目光被桌上摆着的日记本所吸引。
??很普通的硬壳本,也没有那时流行的小锁,摊在桌子上。
??我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三个字,写满了两页,定睛一看,是苏远帆这三个字。字迹清秀,一律向右微斜,轻漂漂地浮在淡蓝色的纸上。
?我诧异,苏远帆这三个字好不熟悉,看样子和我渊源非浅,但近年来俗务缠身,着实健忘,竟然想不起是何许神圣。
??正思索间,欢颜已推门而入,换上了黑白格子小大衣,系一条火红围巾,更觉青春逼人。
??我啧啧称叹。
??欢颜娇笑:“姐姐,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将来老了,就希望是你这个样子。”老字才出口,她已觉不妥,抱歉地向我微笑。
??我摇头表示不介意,心里却惊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我已年近三十,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来,三十岁已是人生极限,那个时候的我常常怀疑,一个女人是否有活到三十岁那么老的必要。
??欢颜携我走上大街。
??天空飘着触手即化的小雪花,几个孩子正在街角欢天雪地地堆一个大雪人,有没有打烊的商店灯光明亮,映照着玻璃橱窗上用彩纸拼出的“圣诞快乐”。原来这天也是圣诞节,当然那时候这个小城过洋节的风气远没有现在浓重。
??欢颜说要带我去参加她们班上的第一个圣诞晚会。这也是她念高中班上搞的第一次集体活动,难怪如此兴奋。
??我知道另外的人完全看不到我,只有借故说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站在教室外参观一下即可。
??欢颜耸耸肩,不以为忤,看样子这个晚会对她至关重要,以至于我的去留也可暂时放下。
??在学校里随便地转了一圈,在梦中重游旧地,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不留神,差点被一个埋头走路的人撞倒,我急急回避,依稀觉得那人的背影似曾相识。
??很多个班都在搞晚会。欢声笑语赛银铃。
??我一路唏嘘,不知不觉转到我旧时教室的门口。
??教室里张灯结彩,黑板上用艺术字写着“圣诞快乐”四个大字,非常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微微往右斜。我失笑,原来欢颜是模仿这个人的字体,画虎不成反类犬,除了倾斜度,什么也没学到。
??一个主持人模样的男生一本正经地宣布:“下面请听沈欢颜同学的诗歌朗诵。”
??欢颜腼腆地走到人群中心,鞠个躬,轻声说:“我给大家朗诵一首勃郎宁夫人的《我是怎样的爱你》。”男生中传来一阵嘻笑,又迅速恢复平静。
??欢颜开始朗诵,声音清澈而富有深情,很有点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味道,全诗如下:
??我是怎样地爱你
??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
??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
??怡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与黄泉,
??去探索人生的奥妙,和神灵的恩典。
??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我爱你不息,
??像我每日必需的摄生食物不能间断。
??我纯洁地爱你,不为奉承吹捧迷惑,
??我勇敢地爱你,如同为正义而奋争!
??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
??爱你,以眼泪、笑声及全部的生命。
??要是没有你,我的心就失去了圣贤,
??要是没有你,我的心就失去了激情。
??假如上帝愿意,请为我作主和见证:
??在我死后,我必将爱你更深,更深!
??一群少男少女都沉浸在她诗一样的叙述中如痴如醉。而少女沈欢颜,眼含泪光,霞晕双颊,陷入了诗的深情中不能自拔。良久,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也忍不住报以掌声,为这圣洁的爱情的歌颂者。虽然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喝彩。二十八岁的沈欢颜,坦言结婚只是为了搭伙过日子,至于爱情,如果有的话,就算做一个美好的名义吧。
??我还正在激动,欢颜已被一个男子叫出教室谈话。
??昏暗的路灯下只见那个男子年方三十左右,还算得上是大龄青年,穿黑色风衣配长长白围巾,明显的模仿许文强或秦汉的打扮,只是身高不足,风度也差了一点。用现在的我的眼光来看,这种打扮实在是不伦不类。
??显然在少女沈欢颜眼里,这名男子不啻是许文强的化身,灯光下她仰起脸庞,可以看见她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轻轻地喊:“苏老师。”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原来这就是她在少女日记里写了一千零一遍的苏远帆。我凑近细细打量,只见该名男子五官平常,身材矮小,无任何出众之处,是以在十几年以后我对他的回忆基本上被清存到零。
??苏远帆冷冷地应一声,颇不友好地问:“你喜欢诗歌?”
??欢颜颔首:“是的,老师。”真是不胜娇羞,我见犹怜。
??苏远帆皱眉:“有这种爱好是好的。但是请你培养一下自己的文学品味,比如说多读些唐诗宋词、毛主席诗词等等。”
??欢颜惊诧地抬头,脸上红晕一时褪尽,变成苍白,我知道有无比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出,羞怯、激动、失望、伤心、愤怒等等。暗恋是一杯看似芬芳的酒,受伤的往往是饮酒的人。
??苏远帆继续不动声色地说:“而且你这么小,我不认为你懂得什么是爱情。”
??欢颜强忍住泪:“是的,老师。”声音低若蚊吟。
??苏远帆不再多说,疾步走入教室,快进门时迅速地回了一下头,表情交织着不舍和爱护,想来少女的心事他也不是不懂的,装做不懂,也许是最好的爱护,因为他那一回头,我对他的印象分倒上升不少。
??欢颜显然是不知道老师的用心,我走过去,用手环住她的肩,她隐忍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沾湿了衣襟。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无边无垠,我陪欢颜坐在操场的平台上,她冰凉的小脸靠在我的肩上,荷荷哭泣,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劝她:“会有人送你玫瑰,会有人给你念诗。”
??她呓语:“谁都比不上他,他那么英俊,那么有才华。”
??我顿时失笑,天真的少女啊,你怎么知道,有一天,你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了。
??欢颜生气地瞪我。
??这个时候一个楞头青男生及时地为我解了围。
??他跑过来,将一条围巾塞到欢颜的手里,说一声:“你的围巾。”便急急跑开。
??我帮她打开围巾,却见一朵粉红的塑料纸玫瑰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打趣道:“你瞧,说玫瑰玫瑰就来了。”
??欢颜嗔笑着将玫瑰扔到雪地上,笑说:“我才不要。”脸色却已转为祥和,少女的爱脆弱而易变,我也不相信她能为这种夭折的暗恋伤心到什么程度。
??欢颜喟叹:“姐姐,我再也不要爱上任何人。”
??我纠正她:“不,你会爱上很多人。”
??她摇头:“我不要,那不是太累,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爱人。”
??我突然看到不久将来之后的她,为了爱情而憔悴支离,的确,爱人太辛苦了,我认真地对她说:“欢颜,你可以爱任何人,但是记住,不要爱得超过你自己。你始终要有一颗你自己的心。”
??欢颜娇笑:“不会的,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的。”
??她站起来,在飞舞的雪花下轻快地转了个圈,脸上是骄傲而美丽的笑容,粉色玫瑰被她轻轻踏入雪中。
??我唯有祝愿她:“但愿如此,欢颜,一切都但愿如此。”
??雪渐渐溶化了,寒意入骨。
??迷糊中,有人将我轻轻抱上床。睁开眼,看见萧朗疲惫的脸。
??“小懒猪。”他捏捏我的鼻子:“睡觉也不上床睡,脚冻得像冰块。”
??“怕什么,有你呀。”我笑。
??萧朗撩起毛衣,将我的一双脚揽入怀中,紧贴在他的小腹上。
??原来嫁个老公,最大的好处就是找到一个免费且不用充电的热水袋。
??“圣诞礼物呢?”我向他伸出手。
??萧朗尴尬地拍拍头:“不好意思,我忘了。”
??我装作生气:“那么明天补上吧,貂皮大衣加上钻戒。”
??萧朗做吐血状:“你想榨干我呀,亲爱的老婆大人。”
??我大笑。
??一室如春。
??生活照常在运行,努力工作,但离升职永远有一步之遥。
??公司在年底提拔了一批人当作最好的新年礼物,名单里面没有我。
??同事说:“怎么可能?你这么努力。”语气有的惋惜有的尖酸。
??我淡淡微笑,心里不是不介意的。
??放年终假前,新上司单独派了我一个红包,数量接近五位数,不可谓不丰厚。看得出,他是真心赏识我的,所以突破常规给我这种逾级的奖励。
?于是转悲为喜。我一向重实利。如果评我一个优秀员工不如多发我几张人民币。
??打电话想找林菁出来庆祝,电话里她的声音异常单薄:“我在医院。”
??我飞速打的赶往医院。
??林菁坐在病床上,脸色和床单的颜色接近,眼边嘴角是浅浅的倔强细纹。扶她起身时我不禁吓了一跳,平时看来十分丰盈的她如今纤腰真的是盈盈一握,触手都是硌手的骨头。才两个月没见到她而已。
??没寒暄几句,医生推门而入,语气冰冷:“你男朋友还没来?这种手术是不可以拖的。”
??林菁顿时花容惨淡。
??我识趣地不多问,奔出去追住那医生细细打听。
??只听得他说了“宫外孕”三个字,我顿觉天旋地转,要扶住墙壁才能不倒下去。
??冷静了几分钟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去面对林菁。
??我说:“给他打电话。”
??她摇头:“要来的话早就来了。”
??我急出一头的汗,口不择言:“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你从十七岁恋爱,阅男无数,怎么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她拿纸巾给我擦汗,安慰我:“别着急,很小的一个手术而已。”
??我暴跳如雷:“你以为只是搞个无痛人流那么简单,搞不好就要学习林黛玉魂归离恨天了。”
??林菁皱眉,轻轻喝住我:“别胡说。”不怒自威。
??我顿觉失态,双手紧握住一个纸水杯,连水溢出也不自觉。
??林菁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轻轻说:“欢颜,我以为你是理解我的。没有什么人迫害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叹口气:“你可以说我下贱,但是欢颜,难道你不明白我吗?”
??我张开双眼,正好与她那似怨似泣的眼神相对,这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她,更透过她明白了我自己。
??也许有些女人因为太过至情至性,当太爱一个人时,总是把自己放在异常卑微的位置。如果遇人不淑,这就是她命里难逃的桃花劫。
??我又可以谴责她什么,我也只不过是从那一场劫难中勉强逃生出来的。差一步,我便要化了烟化了灰,只因上天保佑,才囫囵留了个肉身而已。
??我突然勇敢起来了,定定地说:“好吧,那么我们马上开始手术。不要怕,你还有我。”
??我用了一番声泪俱下的演说才说服医生同意我作为直系亲属在手术单上签名。
??林菁被推入手术室前,我失控地给了她一个窒息的拥抱。这一刻,我们骨肉相连,血脉相融。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待手术结束,不停地流泪,因为没有开空调,眼泪流在脸上,很快被风干,像干冰一样割裂着我的皮肤。
??但我只是控制不住的流泪,为林菁,为自己,为那些曾肝肠寸断的历历往事,我想,所谓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说的就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吧。
??林菁终于被完好无损的推了出来。不,我这样说是极端错误的,从今以后,她只有以一颗残缺的心来守着这一具外表华美而内部已千疮百孔的躯体了。
??林菁努力伸出手,抚摸我肿得似烂桃的眼皮。
??我握住她的手,又忍不住流泪:“好了菁菁,医生说,不影响生小孩,不影响我作干妈。”
??林菁微笑,她的笑和我的泪一样,是历尽沧桑后的淡淡喜悦,生命的苦难接踵而至,只要你还会笑还有泪,你就不曾麻木,还来得及享受这劫后余生的喜悦。
??窗外已华灯初起。
??急急的赶回家,从邻近的超市买来新鲜的土鸡,装在一个小瓷罐里,急急的炖。
??萧朗贼头贼脑地晃进来,猛吸鼻子:“这么香,是不是看我最近找工作太辛苦,特意给我进补的。”
??我心虚地笑。最近不知忙些什么,根本就没察觉到他已临近毕业,要找工作了。
??萧朗倚在门框边,睫毛的阴影打在脸上,两颊陷进去,可能是因为瘦了,所以显得帅了。
??我问他:“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他长长地舒口气:“还行。欢颜,你不是一直喜欢苏州,我们去那边工作可好?”
??我笑笑:“你当然可以考虑,我这边工作尚好,不想老挪地方。”
??我之所以不定期的失业和老挪地方也有关,他在A地读硕士,我就跑到那找份零工打打,他换了个地方读博士,我又屁颠屁颠地跟过来。我一直讨厌这个城市的吵闹、阴晴不定的天气和大声说话的本地居民,为了爱情,我忍受着一切,并把忍受变成了习惯。我终于习惯的时候他说又想挪地方,也许是为了我,但是我已受够了这一切。如果爱情注定让我们如此颠沛流离,我们会不会后悔我们当初的选择。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萧朗从背后环住我的腰,柔声说:“好好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永远做你打也不打走的跟屁虫。”声音柔得像三月的和风。这样矫情,我反而受不了。忙挣脱他的手,拿保温杯盛鸡汤。
??他无奈地笑:“真的不是给我做的啊。”
??我自顾自地忙:“给林菁的。她生病了,在住院。知道你不爱喝鸡汤。下次给你炖银丝鲫鱼。”
??萧朗有点失落:“不是你父母,就是朋友,真不知我在你心中排第几。”
??我拧他的脸:“这么小气,跟病人吃醋。”
??萧朗很乖的给我开门,手里拿着外套,说:“我跟你一起去看她。”
??我连忙拒绝:“别客气了,有我就行了,你去了林菁没力气跟你客套。”
??萧朗给我系好围巾,故意酸溜溜地说:“好啊,你们是一家人,我倒成了外人了。”
??我摆手,转身叫了一辆的士。
??守着林菁喝了鸡汤,天色已晚,她催我回家,我终究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撂在病房里,便交了个床位费睡在她旁边。醒来时鼻端仍有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但是林菁却不在,只见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少女背对着我。背影纤细,长发披肩,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我终于看到了她,我一直回避的她。
??她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专注地往玻璃上呵着气,然后就着热气一笔一划地写一个人的名字。
??我不禁心如刀绞。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忘了生忘了死忘了病痛也忘了自己呢?
??我想默默走掉,但是我知道这个梦境便如人生,你想一直延续下去的快乐未必能长久,你想逃避的痛苦也不得不面对。
??我只有选择面对,颤声叫她:“欢颜。”
??她回过头来,尖尖的下巴,褐色忧郁的眼睛,她正是欢颜,二十一岁的不一样的沈欢颜。
??看见我,她笑了,仍然是甜甜地叫我:“姐姐。”大眼睛里却空洞无物。这个时候,怕只有她心心念念的某人才能使她双眼绽放神采吧。
??查房的医生进来看见她马上皱眉:“怎么还不回家,烧不是已经退了吗,咳嗽的药也已经开了。”
??她很乖地应答,其实我知道她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走近她:“走,欢颜,我们回家。”
??她摇头:“不,他不在家里,他说过到这里来接我,我怕他找不到我。”
??我逼视她:“我说的是回你自己的家,有爱你的爸爸妈妈。”
??她一味摇头,眼里隐隐有泪光闪耀:“不,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当然知道,为了那个他,你抛家弃亲,中断学业,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荒凉之地,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想断然暴喝:“够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够了,你还不清醒吗?”
??相反的,我只是再一次体会到这种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执迷不悔。二十八岁的沈欢颜再也不可能拥有的执迷不悔。
??我只有退一步:“好,那么回你们的家,让我去看看你们的家。”我说着,渐渐哽咽。
??我拉着她骨瘦如柴的手,一步步走向“他们”的家,就像走向那已预定好的宿命。
??这是一套只有十几平米的小房子,一个小卧室套着一间客厅兼厨房。如果不开灯的话,大白天也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屋子里散乱地放着锅碗瓢盆、内衣祙子等一应杂物,没有良好流通的空气里充满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像太过泛滥的情欲。
??但是,她显然是把这当成是最温暖的巢穴,一个守候爱人归来的精神的栖息地。
??她快乐地哼着歌,生起煤炉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真的是清汤挂面,连一只鸡蛋都没放。
??她让我先吃,我拒绝了她的好意,看着她甘之如饴地将这碗面吃下去,灯光下她的脸上有污黑的煤灰残印。
??我伸手给她擦干净,婉转地说:“下面条如果放点鸡蛋肉丁之类的可能会更美味,而且你刚刚生过病,需要补充营养。”
??她笑笑:“因为我生病,上个月的生活费透支了,要省一点,才能把亏空填回来。”完全不以为忤。
??我很诧异:“怎么你们经济情况差到如此地步。”
??她还是笑:“准备存一点钱,想买个房子,很小很小的就足够了。”脸上满是憧憬,看不到一点抱怨。
??饭后我们闲话,她打开了电视机,一台十四英寸的小小的电视机,这可能是她贫乏精神生活中的唯一消遣。有着丰盛青春的女孩子,却甘于过着这么一种寂寞得接近苍白的生活。
??我忍不住想逆转这生命流程,让她及早看破这一切,回归正常生活。
??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让我带你去找他。”
??我拉着她跑出去。半路上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手。
??她向我笑笑,跑向一个蛋糕店,店子已快打烊,她气喘吁吁地买下半斤小蛋糕,很普通的奶油蛋糕,当然,比起一碗面条来,自有它的馥郁芬芳。
??她腼腆地向我解释:“很晚了,我怕他饿。他喜欢吃蛋糕。”
??真的像有心灵预感似的,我们找到了他。
??他和一大堆人混在一起打麻将,她敲门进去时,一个大冬天穿着黑色丝袜皮短裙的女人正好坐在他的膝盖上。
??她走过去,怯怯地说:“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他可能手气不好,输了很多,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劈头盖脸地向她吼:“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出来招人现眼,呆不下去了就回你自己家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
??她强忍住泪,把蛋糕轻轻放下:“给你。”在《胭脂扣》里,如花也这样解下佩戴多年的胭脂扣递给十二少。她们交出去的是真情,收获的是伤痛。如花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样。
??他看也不看,脸色阴沉地将蛋糕扫在地上。
??我紧紧跟着脸色惨白的她。
??她一言不发,跑到广场上,坐下,狠命抽烟,剧烈咳嗽。
??我不知道如何劝她,要她保重身体?须知,她有比身体更受伤害的地方。
??我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边,拿她的烟抽,抽得我口干舌燥,眼泪直流。
??我知道她很痛苦,我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她突然倒入我怀里大声哭泣,哭得肝肠寸断。我简直怀疑她要把自己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着泪水呕出来。
??我抱住她,轻轻说:“欢颜,不哭。”我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我突然跳回到二十一岁的那个冬天,我一直渴望着有一双温暖的手抱着我,对我说:“欢颜,不哭。”当我对过去的自己进行抚慰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彻底原谅了他,也原谅了那个做过太多错事的自己。我一直避免这段回忆,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无可救药,伤人伤己,而现在,我终于原谅了自己,从那一刻,我释然地放下了一切。
??她哭够了,抬起头来问我:“姐姐,我是不是很傻,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
??我温柔地回答:“一个人一辈子总会犯一次傻,不要责怪自己。我爱你。”
??当我说“我爱你”,我才发现,过去的我一直是多么地不满意自己,总是怪自己犯过不该犯的错,爱过不该爱的人,我最不能够完全接受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这个时候,那个无比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欢颜,你总算明白了,我也可以收回我的通灵宝玉了。”
??我泪如泉涌:“不,请你把我留在这里,她需要我。”她是如此寂寞如此无力,她需要我。
??那个声音说:“欢颜,不要执着,一切已经发生,你毋须介怀。回去吧,回到真正需要你的人身边去。我希望你能快乐。”
??我大声说:“不,不,请让我再多停留一会儿。”
??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只见林菁一双疑惑的眼睛。很奇怪地,自从那次梦之后,我的那块玉便变成了一块纯粹的石头,不仅不能再次带我进入幻境,连基本的装饰作用也失去。
??我回想起我近来所做的一连串奇怪的梦,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那就是这块玉是一个小小的潜意识激发器,一经现实生活的刺激,它便可以唤起脑海中所有深藏的相关记忆。而那个送玉给我的老和尚,便是幻做地球人的外星人或是深藏不露的异种人。
??这种想法,完全是卫斯理的小说看得太多的一个后遗症。这样一解释,《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等也完全可以看作天外来客。这可以看作红学界的一大突破。
??我把这个推论和萧朗说,他的反应是马上跑到玉石店买了一块货真价实的玉给我。
??他说:“这块石头(指我的玉)的出现完全是为了证明我这块真玉的价值。”
??我大笑他不要脸,不知不觉却笑出一脸泪光。
??所有有关他的记忆那样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无须任何提示。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陪伴着我,我生病了,他亲手煮鱼汤给我吃,看我吃得高兴,忍不住问:“我吃个鱼头好不好?”他从来不曾大声对我说过一句话。
??见我流泪了,萧朗慌得一把抱住我,诚惶诚恐地说:“欢颜,别哭。”
??我呜咽着说:“好的,我不哭。”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你知不知道,这完全是幸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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