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清，鸡蛋黄

一
　　
     媛从小就喜欢吃荷包蛋，那白白嫩嫩的鸡蛋清，就像刚刚出锅的豆腐脑，吃在嘴里，滑滑的，腻腻的，“爽呆了！”媛总是偏执地认为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闭着眼睛细细品味那种“爽呆了”的感觉。不过，媛只吃鸡蛋清，不吃鸡蛋黄，那糙糙的、粉粉的鸡蛋黄，吃进嘴里，粘得到处都是，让她觉得讨厌。
??媛恋爱了。媛从众多的候选人中挑选了宏。其实，刚开始并不看好宏。宏来自农村，人才也就一般，让媛心动的是一个凉风习习的午夜，媛与宏一起去小吃店宵夜，要的就是鸡蛋面。媛把鸡蛋清吃了，习惯性地把鸡蛋黄随手夹在面前上的小碟子里。
??“咋？你不吃？”
??“嗯，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鸡蛋黄。”
??“给我吧，扔了多可惜。”
??“你喜欢吃？”
??“不是喜欢，是根本就没得吃！”
??“哦？”
??“我兄妹多，用钱的地方也多，家里积攒的鸡蛋都要拿去换钱。偶尔来了客人，娘才会打几个荷包蛋扣在客人的碗底里。”宏沉浸在回忆中，语气有点伤感，“那天我大舅来了，娘打了两个，大舅没吃，就扒给了我和妹妹。我那时太浑，吃了还要，要不着就哭，大人怎么劝都不听。娘一生气，就顺手操起火钳向我砸来，刚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严重吗？”媛好像听故事一样，惊奇地望着宏。
??“嗯，砸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流了很多。”宏用手扒开头发遮盖着的后脑勺，“你看，这还有伤疤呢。”
??平静下来后，宏夹起媛放在碟子里的鸡蛋黄，放在自己的碗里细细地拨动着：“你不爱吃，就给我吧！”瞧着宏那憨厚的样子，媛心里一动：一个能够珍惜鸡蛋黄的人，也一定能够珍惜自己！
??
??二
??
??婚后，柴米油盐取代了浪漫激情，日子变得那样的平淡无奇，这让媛慢慢地生出了无奈，媛多么希望宏也能感觉出来，捕捉机会，制造一点浪漫。然而，宏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总是那样的心静如水。
??就在这时，高大英俊的伟撞进了媛的生活。那晚，媛所在的公司与伟的公司举行联欢晚会。迷离的灯光下，媛独自一人坐在舞池边，望着舞池里那深情相拥的一对对，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媛是个外表时尚，内心却很传统的女人。她也知道男女之间跳个舞并没什么，可她就是觉得别扭，婉言谢绝了别人的邀请。
??“能请你跳支舞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媛的耳边响起，媛惊奇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似笑非笑的“国”字脸。
??“我……我……”媛见是伟，心里一阵慌乱。
??“你不会又说你不会吧？”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洞穿了媛的心事，“联欢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的员工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放松一下身心，享受生活的快乐，增进了解，加深友谊。”
??媛再也无话可说了，只好牵着伟的手滑入舞池。
??“知道吗？是你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轻轻相拥，伟在媛的耳边吹气若兰，“你温文尔雅，气质高贵，可眼里却充满了茫然和无助，显得那样的楚楚可怜！”
??媛心头一震，抬起头，仰视着这个走进了自己内心的男人：将近1米9的身高足足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浓眉大眼，流露着刚毅，硕大槐梧的块头，像一座山屹立在自己的面前。
??“不，我……我很幸福的。”迷离的灯光让媛觉得有点晕眩。
??“哦？那你的眼神咋……”
??“累的！工作累的！”媛逃也似地离开了舞厅。
??回到家，已是子夜，宏还在伏案疾书，见到媛，宏走进厨房端出一碗鸡蛋面：“饿了吧？我给你煮了一碗……”
??“鸡蛋面，对吧？”媛心里烦透了，“鸡蛋面，鸡蛋面，你除了能煮鸡蛋面，你还能做什么！”
??媛冲进卧室，“哐啷”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
??
??三
??
??媛走出公司大门，看见一辆“劳斯莱斯”停在门口。
??“上车吧，我送你。”车门一开，伟走了出来。
??“不……不……”
??“咋了？还怕我把你吃了？”
??媛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奇的目光，就一头钻进了“劳斯莱斯”。车缓缓开动了，媛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蹦出来了心口，就用手紧紧摁住，眼睛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行人。
??“能问你个问题吗？”伟扫了一眼媛。
??“啥？”媛转过头，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伟。
??“看把你急的！”伟脸上的微笑绽放开来，“你知道这车为何叫‘劳斯莱斯’吗？”
??“我哪知道啊！”媛心头掠过一丝悲哀，对车，她也只能在梦中想过。
??“‘劳斯莱斯’，原来是个女人的名字。”伟望着媛，眼光溢满了柔情，“这车刚投放市场时，销路并不好。有一位销售商却独具慧眼，特别看好。后几经努力，终于打开了市场。汽车公司为了奖赏销售商，就征求他的意见，没想到销售商却提了一个看似不近情理的意见。”
??伟停了下来，按了按喇叭，清脆的喇叭声直透媛的心底：“销售商只有一个女儿，他想把女儿的名字刻在车上。公司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同意了。”
??听了伟的故事，媛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伟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工作了一天，太累了，我们下去轻松一下吧。”
     “不……”媛显得有点慌乱，“我还要回家。”
??“没关系的，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你要加班。”伟拿起媛白嫩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真嫉妒你的丈夫，如果我有这样漂亮的妻子，我绝不会让她的手在琐碎的家务中变粗糙！”
??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他对我挺好的。”
??“哦？那他给你幸福了吗？”
??“我已经很幸福了。”
??“是吗？那你的眼神中咋有那么多的无奈？”伟又拿起媛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一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是不该有这种茫然而又无助的眼神的！”
??媛犹如被电击中了一样，心中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自尊轰然倒塌了。
??媛再也没有勇气抽出自己的手了。
??
??四
??
??这天，媛正挽着伟的手臂在超市里漫不经心地闲逛着，迎面碰上了宏。
??“宏，我……”媛一时尴尬极了。
??宏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跑开了。
??媛推开家门，一股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从不抽烟的宏蹲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头，面前撒满了烟灰和烟蒂。
??“宏，你……”
??“我没事，你放心吧。”宏的语气冷得让媛心寒。
??“那你起来吧！”媛用力去拉蹲在地上的宏。
??“我说过，我没事！”宏一手推开媛，“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媛注视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的男人，心里充满了愧疚：原本瘦削的脸，显得那样的疲惫，胡子已好几天没刮了，密密匝匝的，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垂。媛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宏，你……”
??“我很傻，是吗？”宏的语气冷得让人窒息，“是的，我很傻。其实，你和他的事我很早就听说了，只是我一直都不相信！不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不相信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会这样的不堪一击！”
??宏重新燃起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青白的烟雾从嘴中缓缓冒出来，在眼前散开：“其实，我也不是不相信，只是我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
??“宏……”媛欲言又止，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我不怪你，真的！”宏左手一挥，打断了媛的话语，“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无用。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时那幸福快乐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追求幸福没有错，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媛瞅了瞅宏那苍白的脸，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般。
??宏在地上使力一摁，掐灭了烟火，声音就有些哽咽：“既然我不能给你幸福，我们就好聚好散吧！”
??媛扑倒在沙发上，放声大哭起来。
??
??五

     日子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媛和伟在一起一年多了。伟总是早出晚归的，留下媛一个在偌大的房子里空读寂寞。她一天除了吃饭、逛街、睡觉，再也无事可做，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这天，媛又上街闲逛，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她曾经和宏住的屋子下。媛抬头仰望，见窗户关着，就知道宏肯定不在家。如果在家，他一定会打开窗户迎接阳光的。阳台上，宏晒挂的衣服迎风招展，媛心里一动：他学会洗衣服了？宏最怕洗衣服了，为这事，以前他俩经常吵。是啊，她现在不必为这些家务琐事吵架了，可这心里反而好像丢失了什么。
??媛觉得累了，就信步走进了一家小吃店。过去，她和宏常来这里吃鸡蛋面，跟伟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这种小店了，当然，也再没有吃过鸡蛋面。鸡蛋面端上来了，摆在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媛用筷子剥开白白嫩嫩的鸡蛋清，圆圆的鸡蛋黄就滚落出来了。媛夹起鸡蛋黄，习惯性放在面前盛咸菜的小碟子里。媛想了想，又夹起来，送时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稠稠的，粉粉的，觉得难以下咽。媛又吃了一块酸萝卜，那凉凉的、酸酸的味道直透心底，媛觉得有泪水涌出了眼眶，就抬起手背悄悄擦了。
??媛回到住处，已是上灯时分。推开门，见伟正在看电视：“你咋回来了？”
??“咋了？我不能回来啊？”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媛注视着伟那阴沉沉的脸色，“我是问你为何回来得这么早？”
??“咋的了？怪我回来早了？”伟口气冰冷，呛人的话脱口而出，“是啊，我回来早了，搅了你重温旧梦的好心情吧！”
??“你……”媛明白了伟为什么生气了。
??“我什么我？”伟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大白天的跑出去会老情人！”
??“你……你混蛋！”媛气得脸色铁青，转身冲进了卧室，“嘭”的一声，门利索地关上了。
??
??六
??
??媛被查出卵巢长有肿瘤，需要马上手术。
??“手术后，你就不能再怀孕了。”医生特别提醒媛，“所以，手术必须有你丈夫的签字。”
??媛懵了：要丈夫签字，谁是我的丈夫？伟吗？我现在是和他住在一起，可我没名没份啊！这样的字能签吗？不他肯定不会！
??媛慢慢走出医院，头顶上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马路上车来人往的，人们行色匆匆，都各有各的事。媛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东瞧瞧，西望望，显得那样的的孤独和无助。
??不知不觉的，媛又来到了宏的窗下，举头望去，见窗户大开着，就知道宏在家。宏心头一亮：要是喊宏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可我能去求他吗？这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吗？媛的心里又沉重起来了。
??宏看到窗外的天空越来越暗了，就去关窗户，无意中往下一瞧，看到下面的花台上坐着一个人：要下雨了，是谁还不赶快走？宏定睛一看，觉得那身影像媛：她来干吗？
??宏蹬蹬地跑下楼，见果然是媛：“你……你怎么来了？”
??媛一惊，抬头见是宏，心里一阵激动：“我……”
??宏探询的眼神与媛那哀怨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心头一颤：“出什么事了？”
??“没……没……”媛迅速避开了宏那关切的眼神。
??“肯定有事！不然，你不会来这里！”宏走近媛，习惯性伸出手臂想揽住媛抽动的肩头，可他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有什么事告诉我吧，我会尽力帮你的！”
??媛冲动地双手抱住了宏的腰，把脸贴在宏的胸口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了。
??“别……别……”宏一时不知所措，“别哭，你别哭啊！”
??零星的雨点落下来了。
??“别哭了，下雨了，有什么事回屋说，好吗？”
??走进屋，媛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屋里还和你在时一样，”宏热情地招呼着东张西望的媛，“觉得奇怪，是吧？我觉得这样，每天走进屋，还能感受到家的温馨。虽然有时也觉得有点难受，但那份家的温暖，总能让我心里踏实。”
??媛哭了，是那种让人心悸的嚎啕大哭。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愧疚。
??“咋了？你到底咋的了？”宏一时手慌脚乱的。
??媛什么也不管了，只顾自己痛快地大哭。确实，她已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媛哭够了，也觉得累了，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
??七
??
??媛醒来时，没有看见宏。媛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直到窗前。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雨后的街道是那样的干净，雨的的树叶是那样的清新。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宏端着一碗鸡蛋面站在媛的身后，“也不知你还喜不喜欢？”
??媛转过身，注视着这些袅袅腾起的热气，眼泪又出来了。离婚后，除了那次到小吃店吃过一碗鸡蛋面后，就再也没吃过了，一是怕触景生情，心时难受；二就是伟总是骂她讨贱，放着大鱼大虾不吃，专挑上不了桌面的鸡蛋面！
??“又咋的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哭了？”
??“没事，我是高兴！”媛熟练地剥开鸡蛋清，从中挑出鸡蛋黄。
??“还是不吃鸡蛋黄？”宏伸出出手掌，“来，给我吧？”
??“你……”媛迟疑着。
??“没事，给我吧。”宏好像也被感染了，沉浸在回忆中，“其实，我也好久没有感觉到那种幸福了。”
??媛的心怦怦地乱跳起来。是啊，那段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可那份你恩我爱的幸福却是那样的实在，不像现在，虽然车子、房子都有了，可心里总觉得空空的。看着宏幸福地嚼着鸡蛋黄，媛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涩：面前这个能让自己找到妻子感觉的人，已不是自己的丈夫了，而那个与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却无法给自己一个妻子的名份！
??回到现实，媛再次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如果我哪天有了难处，你还能帮我吗？”
??“那是当然！”
??“那好，我今天就求你个事。”
??“好啊，你说吧，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我……我想你让你帮我签个字。”
??“签什么字？”
??“有个手术，需要亲人签字。”
??“亲人？你还把我当亲人？”宏激动地抓住了媛手，“那你还担心什么？快说吧，什么事？”
??“我这里长了个瘤，需要手术。”媛手指着小腹，“医生说必须得有亲人签字，想来想去，我就来找你了。”
??“严重吗？”
??“医生说，切除了就没事了。”
??“那你还犹豫啥？还不赶快？”
??
??八
??
??几天后，宏陪媛来到了医院。
??“你就是她的丈夫？”医生把宏叫到了门外。
??“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卵巢里有个肿瘤，需要马上手术，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可一旦做了手术，她就再也不能怀孕了，这也就意味着你没有机会做爸爸了，所以，必须有丈夫的签字。”
??“这……”宏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做好，“让我先考虑一下行吗？”
??“当然可以，不过要快，病情是拖不得的哟。”
??宏把媛拉到了门外。“你……你咋不早说？”
??“你要是不愿意签就算了，我不逼你！”
??“我……我不是不愿意，我是觉得这事太大，这么大的责任我能扛得起吗？”
??“责任？我要你负责任了？”
??“你……”宏看着媛因激动而发红的脸，“那他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不是你丈夫吗？”
??“丈夫？他是我丈夫，我干吗还来求你啊？”媛哭着转身跑了。
??“别……别哭啊！”宏跑上前拉住了媛，“我签，我签还不行吗？”
　　媛出院了，是宏来接的。宏把媛接到了他俩曾经生活过的小屋。暖暖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里照进来，洒在媛的身上，温暖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