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剑

绮云小姐独自呆在自己的闺房里。红烛的光线虚弱而黯淡。青花瓷的烛台上落满了蜡滴，凝固的血一样红，在昏黄的烛光里闪烁。粉红色帷幔飘然垂下，静谧而沉寂。弧形的紫檀木椅的扶手像两条瘦弱而结实的胳膊环住绮云柳枝样清瘦的腰。绮云正梳理自己云一样的长发。凤凰腾云图案的铜镜斑斑驳驳，微微的泛着暗绿色的锈。绮云的脸就在凤凰展翅飞翔的环绕之中。绮云的发质很好。青丝缕缕，似云似水一样飘逸。雪花梨木质的精巧的梳子轻扶着绮云的头。绮云觉得浑身爽朗了些，脸上也泛起了些微的光泽。
　　绮云慢慢走到窗前，轻轻一推，窗便开了。微凉的风吹向绮云瘦弱的身。绮云打了个寒颤，随即掩了掩自己的衣领披上自己乳白色绣花斗篷。窗外的芭蕉叶被风雨撕成一条一条的，如飘动的丝带。那弯淡淡的散发着银白色微光的残月就挂在水榭旁慵懒的柳梢上。绮云忽然发现粉白的蝴蝶就落在自己眼前的窗格上。粉蝶的翅膀随着微风有节奏地忽闪着。绮云伸出自己纤细的手，只轻轻一捏蝴蝶就乖巧的落在手心里了。绮云双手捧着蝶，探出窗外，轻轻一抛，粉蝶飞了，飘飘乎乎地飞进了残月下沉沉的夜色里。
　　云妹，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方能回，你自己多保重！尹川公子一边说着一边把白马的缰绳系在桥边的柳树上。我只盼公子早些回。绮云低着头轻扶白马的鬃毛。为什么不留？尹川把绮云的斗篷丝带轻轻的紧了紧。公子将去，我留不住。绮云把目光转向小桥对岸那片缥缈的芦苇丛里。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不能不走啊！哎，尹川公子仰起头凝望着蓝蓝的空寂的天。尹川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微微的笑了笑，战事不会长，我不久便可回，云妹保重，待战事结束我即刻便会与你重逢！尹川公子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白马扬起前蹄一声长鸣随即向远处奔去。
　　绮云呆立在桥边，残叶飞舞着从绮云身边飘落。尹川和白马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天际。远处传来歌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绮云看见一只孤雁在遥远的天空里哀鸣。绮云的泪悄悄的从眼角滴落下来。回吧。绮云默默的低着头往回走。路真的好长啊。
　　清晨的阳光比往日里靓丽了许多。绮云轻撩帷幔，用银钩挂起，穿好衣服刚坐下准备梳理长发，丫环小青走了进来。云小姐，安家顾然公子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邀小姐去郊外呢，小姐去吗？安公子在厅堂里等您的回话呢。嗯，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回他。绮云说。我来给您收拾房间，小姐也好到外面散散心。小青欲拿笤帚。我自己来吧，你下去吧。很长时间了绮云都是亲自收拾屋子。小姐－－小青摇了摇头。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绮云的语气很坚定。小青无奈地出去了。
　　绮云摘下墙上那把剑。剑很精巧，把手处雕刻着一条青龙。剑峰亮铮铮光闪闪。绮云每天都要摘下来擦拭好几遍。摘下又挂上。
　　云妹，我不久就将启程，这把剑就是我，留给云妹吧！尹川望了望绮云凝固的脸。嗯，我会挂在房里。绮云低下头。我尹川若不能回这把剑就是我的心，尹川誓与云妹同在！尹川有些激动。别，不吉利。绮云时刻盼公子凯旋而归。绮云默默地说。绮云接过剑，沉甸甸的在手里很吃力。剑的寒气凉到了绮云的心。
　　绮云呆立了一会，慢慢地整理好衣服去了厅堂。
　　郊外凉风习习，溪里的水泛着微波。绮云今天格外漂亮，经常出来走走很不错，别一个人独自呆着。安顾然拍拍身上的尘土。安顾然弯下腰采了大把的野花递到绮云手里。多香啊，拿回去插在你的房间里别有一番情致。安顾然显得神采奕奕。绮云接过花，鼻子凑到花丛里。真的好香呢，绮云想。云妹若喜欢我天天送你。安顾然微笑着说。绮云淡淡的一笑，眼睛里一片茫然。
　　绮云把野花插在花瓶里，淡淡的清香在房间里弥漫。绮云尘封多日的孤寂的心也豁亮了些。绮云想起小时候顾然背着自己过河时也是采了这样一大把野花。当时绮云细嫩的小手就抓着顾然宽厚的小肩膀，手里拿着大把的野花。然哥可千万别把我扔河里呀！绮云担惊受怕地说。没准我脚下一滑就先把你扔到水里去。顾然老是吓唬绮云。然哥坏！不许你这么说！绮云使劲捏顾然的肩。你轻点吧，河过不去我也被你掐死了！顾然咧着嘴傻笑。绮云把野花凑到顾然的鼻子上。然哥闻着花香就不会滑倒，就不会把我扔到河里！绮云歪着小脑袋说。那可没准！顾然还是傻笑……
　　绮云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唉！不觉眼泪已悄悄滑落到脸颊。绮云望望墙上那把亮闪闪的剑。
　　林子里落叶飞舞，一道亮光上下翻飞。寒光闪烁之处，身着白袍的尹川正在舞剑。绮云躲在树后看得出神。一只大手拍了她一下。绮云一惊，回转身见是顾然，便瞪了他一眼。此时尹川收了剑站定。这是我的好友尹川尹公子，这是绮云小姐。安顾然笑呵呵的做着介绍。在下听顾然兄提起过绮云小姐，绮云小姐诗词精妙，人也如花似玉，真是才貌双全，在下佩服！尹川双手抱拳。尹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只是附庸风雅，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尹公子武艺超群，令人羡慕。绮云说着低下头，脸热辣辣的。大家既是朋友就别客气了，安顾然一脸的灿烂。
　　绮云坐在床上睡不着，就披衣斜靠在雕花的床头上。绮云飘逸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胸前。大红绣花兜肚在发丝之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偶尔露出圆润的胸。绮云的脸在红烛的光线里显得妩媚动人。浅绿色锦缎丝绒被上闪烁着淡紫色的葡萄，晶莹剔透。绮云柔美的身姿就笼罩在这种精巧工细之间。绮云的眼前浮现出身着白袍的尹川。那是一张俊朗明澈的脸。那是一双铁骨铮铮的眼睛。洒脱纯熟的剑飞舞着。绮云想着，脸上悄悄地泛起一圈红晕。
　　春日里阳光暖融融的弥漫在草地上，湿润而滑腻。尹川和绮云坐在大石头上，蝴蝶翩翩起舞，围着两个人打转。尹川望着绮云桃花一样的脸面带微笑。云妹天生丽质，文采出众，世间哪个女子能与云妹相比。尹川说。公子真会夸人，我不过是文弱女子而已。无貌无才呢，绮云的脸颊绯红。手里采的一株毛草此时已被她无意间揉成一团了。自那日在林中与云妹相见尹川便终生难忘！此生若能与云妹在一起，我尹川死而无憾！尹川激动不已，眼睛有些湿润。绮云的脸红的像一片绚丽的朝霞。公子言重了，且莫再胡说！绮云佯装生气，随即像一只鸽子似的飞向河边去了。云妹，云妹……
　　绮云重新把剑挂在墙上，慢慢起身走到书案前。好久没有提笔了，绮云想。绮云望着窗外朦胧月色下的空寂的天。绮云的泪水浸湿了长长的睫毛。
　　无边花叶尽西风，漫卷残烟，隐隐飘零，夕阳孤鹜起哀声。
　　潇潇秋水断桥横，一川荒野，满池衰萍，月冷霜寒染五更。
　　此时窗外竹影婆娑，芭蕉叶沙沙作响。绮云放下手中的笔，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绮云躺在床上，心里一阵空空的孤寂。窗外沙沙响起。又下雨了，绮云想。
　　听说朝廷有战事，正在招募军马，公子作何想？绮云手里抚弄那把绘着玉兰花的团扇。舅舅前几日派人捎话说战事吃紧，我从舅舅习武，也是我该报效国家的时候了。尹川说着把绮云头上的一片落叶拿下来放在手心里。你舅舅曹将军怎么说？绮云问。舅舅当然希望我从军，他老人家戎马一生，膝下又无子，希望我为国建功。尹川望着绮云。我也希望公子干一番大事业，不枉此生一回，只是－－绮云欲言又止，抬头看见一只灰雀呆落在枝头。云妹－－两人相对沉默。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起风了。绮云一阵寒颤。青儿，青儿，绮云喊。侧房的小青急匆匆跑进来，小姐您吩咐。青儿，今晚陪我睡吧，我有些怕。绮云一脸凄然。嗯，小姐别怕，有小青在小姐自管放心睡好了。两人遂躺下睡了。
　　夜黑沉沉的静，没有雷声，也听不到雨声。突然一道亮光闪处，一袭白袍飘落，轻轻地飘进了绮云的房里。绮云瞪大了眼睛。看不见人的形貌，只是孤零零的衣服。白袍挥舞着剑没有一丝的声响，像一片羽毛飘来飘去。绮云清晰的看到一滴鲜血从剑锋滴落。公子！公子！我的川哥……
　　绮云猛然惊醒，泪水似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流下来。小青抱着绮云，绮云也抱住小青。青儿，青儿，绮云心里苦！绮云泪如泉涌。许久。小青擦擦自己的泪，轻轻地抚摸着绮云的头，小姐不哭，小姐不哭，你又做梦了！
　　绮云醒来时小青正在收拾房间。晨光顺着窗棂和门的缝隙射进来，阴暗的房间里显得敞亮了许多。小青悄悄地把绮云昨晚写下的词卷起来放在书案的角落里，忽然发现一只蝴蝶落在砚台边上。小姐快看，粉蝶！小青显得很兴奋。绮云淡淡的笑了。最近老是有粉蝶飞进屋子，都是孤单单的一只。绮云说着也下了床。小青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不作声了。青儿，把窗子打开，让蝶飞去吧。绮云轻声说。小青推开窗户顺势把粉蝶抛向空中。粉蝶飞落在庭前的芭蕉叶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标本。
　　绮云摘下墙上的剑像往日一样呆呆地望着。剑依然光闪闪的亮。小青赶紧接过绮云手里的剑说，小姐您坐着，我替您挂上，一会安公子和曹府的如梦小姐要过来和您说话。绮云想拉回小青的手却没拉住。青儿倒是手快。绮云默默的说。小姐多散散心吧，别老是呆在房里，身子垮了可不行呢。小青话音未落就听外面喊着：云妹，云姐！
　　四个人来到花园里。我看绮云姐脸色总是不好，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如梦说着随手折了一条柳枝。绮云可不像你，整天蹦蹦跳跳的，一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安顾然气她。就你会护着云姐，哼！要是我尹川表哥在呀，哪有你……如梦忽然止住，用手捂了嘴。如梦小姐嘴可真快。小青不高兴了。安顾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人把你当成哑巴！遂走到绮云身边。云妹快看这菊花，开的甚是鲜艳呢。绮云笑了，笑得很凄然。
　　片片桃花散落在嫩绿的草丛里，点缀得色彩很丰富。尹川正在舞动着那把亮闪闪的剑。落花随着剑气盘旋飞舞，四处飞溅，却没一瓣落在尹川身上。绮云坐在花丛里手拖着白嫩的腮，歪着头欣赏。舞罢。尹川收住剑站定，玉树临风，两眼炯炯有神。绮云攒了一大把飘落的桃花走到尹川背后，突然将花撒向尹川浑身。绮云咯咯的笑，笑得如桃花般灿烂。尹川也笑了。你这鬼机灵！尹川去抓绮云。你抓不到！绮云笑着向林子里逃去。
　　尹川气喘吁吁地拉住绮云。云妹，尹川激动不已。公子放开我，绮云的脸红的像朵云。此生若能娶云妹作夫人是我尹川之大幸！尹川定与云妹共赴白头！绮云低着头眯起眼，绮云轻轻地把头贴在尹川的胸上。公子，我的川哥……尹川绮云头上飞舞着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云妹小时候其实和如梦一样淘气。安顾然的话打断了绮云的思路。含在眼眶里的泪又被绮云噎了回去。唉！绮云重又淡淡地一笑。如梦小青多采些花回去，云妹最喜欢了。小时候她老是让我没完没了地采，每天我的手都疼。现在想来我那时就是云妹的使唤，唉！真难为我啊。安顾然呵呵地笑着。绮云也笑了，比往日里笑得开心。如梦和小青也笑了。该不会是你心口不一吧？其实心里指不定多开心呢，对吧？安大公子。如梦的嘴就是厉害，惹得大家都笑了。
　　一抹夕阳渐渐地昏暗起来。房间里开始点起了蜡烛。绮云坐在檀木椅上，抬头又看见了墙上那把亮闪闪的剑。
　　朝廷打胜仗了，战事结束了。皇上正准备给将军们庆功呢。听说好多将士都要升迁了，赏赐丰厚的很呢。街上人们都在议论纷纷。绮云听到这消息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公子要回了，公子要回了。我的川哥要回了！绮云的心像一片洁白的仙鹤的羽毛飘飘乎乎的飞了起来。绮云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方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心里泱泱的惬意。绮云一夜没有合眼。眼睛里尽是灿烂的花朵和飘飞的暖云。
　　一日，两日，十日……
　　绮云梦见尹川在战场上身着白袍光闪闪的盔甲闪着夺目的光，厮杀声响彻云霄，尹川威风凛凛，手中的剑似一条银蛇上下飞舞。敌军纷纷倒下。
　　绮云梦见尹川浑身是血，孤零零的躺在蒿草丛中，身上飘飞着衰枯的落叶。尹川凝固的表情里充满了微笑和痛苦。
　　绮云还梦见尹川骑着自己心爱的白马在大街上悠闲的走着，四周空旷的夜一样沉静。
　　绮云还梦见尹川骑着白马驮着自己在云间飞……
　　尹川的灵柩停在院子里的那一刻绮云几乎死去。绮云的心被刀子割去了，绮云晕倒的那一刻脸上苍白得像一祯没有光泽的绸布。嘴唇暗淡得像一片枯萎的落叶。绮云醒过来时是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上。模模糊糊的绮云看见许多人头吊挂在床榻的顶上，每个头上都浮现着一张血淋淋的微笑的面孔。一会那些人头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了尹川公子。那把剑在一旁飘着，剑锋上的血刺眼的红。绮云撕心彻骨地哭，嗓子里却没有声音，只有泪像秋夜里的江水凄冷得淹没着自己冰凉的碎了的心。绮云像一株无助的草任由萧萧的秋风吹落又吹起。草再也找不到要飘去的方向。绮云僵硬的躺在那里，瞪大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光，只有泪悄无声息地奔涌，再也止不住。绮云平日里迷人的身姿一下子变成了一根干枯的柴，几乎就是在那一刻，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
　　绮云望着剑。剑依然光闪闪的亮。绮云清晰地看到一滴刺眼的鲜红的血从剑锋上滴落下来。绮云回转身见顾然，如梦，小青站在那里看着她。绮云微微笑了。你们都在呀。绮云突然扑倒在顾然的怀里失声痛哭。然哥，然哥……绮云好苦！绮云好苦啊！绮云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碎了的剑的残片！绮云哭着，一口鲜红的血喷在顾然的胸前。
　　绮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日里的阳光格外亮。屋子里宁静而安详。顾然，如梦，小青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绮云。刚才郎中看过了，云妹是抑郁成疾，加上多日来饮食甚少，情绪低落所致，修养些日子就好了。顾然微笑着把绮云的被角掩了掩。怕是我的病不好吧？绮云苦笑着。这是什么话，你的病无大碍的，如梦，小青都听见郎中说的。对，对，我们都听见的。如梦，小青笑着说。今天是几日了？绮云问。再过三日就是尹川兄的祭日，到时候我们一起都陪云妹去。顾然说着叫小青打开窗透透空气。云妹快看。窗外金光闪闪，芭蕉忽闪着宽大的叶子在阳光里显得很悠闲。几只雀儿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绮云看见两只蝴蝶在秋日的阳光里舞动，像两片飘飞的桃花。
　　然哥，别忘了带上你采摘的野花，如梦，小青我们也带着，绮云说。此时大家都轻松了起来。绮云的脸温和而平静。
　　天有些阴沉，山坡上满是蒿草。新坟上飘着的落叶偶尔随着风浮动。绮云拿着大把的山花站在墓前。绮云白色的斗篷在风中摆动，手中那把光闪闪的剑依然亮铮铮。风吹散了绮云的长发一缕一缕的弥漫着绮云苍白消瘦的脸。
　　绮云的泪模糊了眼前的景。绮云倒下的那一刻，血滴落在光闪闪的剑峰上。
　　春天里的阳光温和而湿润。顾然，如梦，小青拿着大把的山花站在两座新坟前肃立着。
　　此时两只粉蝶翩翩起舞像花瓣飘落于暖融融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