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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年,我写给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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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长久以来,我的心装着沉甸甸的内疚和思念。猪年,我却感到承受这份情感十分艰难。我常望着空旷的天宇,徘徊在嘉陵江边,在略带几分秋凉的河风里,轻轻呼唤:“弟弟,你在哪里?”
  虽然,我们离别才只不过25个春秋。但在我多皱的记忆里,仿佛已经历了25个世纪。生命的车轮碾碎了无数春天的梦想,岁月的风霜摧残着无数秋天的希望。如今,儿女膝下,两鬓如霜,在温馨和恬静中我却频频抽丝记忆,为我丢失已久的那份姐弟亲情而愁苦忧伤。于是,在猪年的五月,我终于提起笔来写下这些沉郁的字句,为的是把我全部的真诚和永恒的歉意,一齐寄给不知去向的你,愿它们能穿过茫茫人海,与你那深沉的幽怨一起消失。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
  24岁,一个充满青春活力而又对前途苦苦追寻的特殊年龄。一次全国性的社会运动使我们在嘉陵江边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直至结下了胜似同胞亲情的姐弟情缘……
  那是一个五月,来自四面八方的工作人员短训后风尘仆仆奔往各试验场地。我们那个小组分在远离县城的山区里,住在招待所南段二楼,工作统一 进行,全组集中就餐,工作之余大家挤在3-5人的房间里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相同的理想、志向,相似的年龄、经历,同样的好学和勤奋,在几十个人的集体里自然把我俩就划成了一个“群”。每到夜深人静,人们已进入梦境,招待所长廊的两头依然还亮着灯,里边住着你,外边住着我。你在构思中篇小说《夙愿》,我在赶写纪实小说《苦难》。虽然我们都暗自为对方的刻苦称赞,但我们都有同样的拘谨和清高,相处半月,谁也不睬谁。作为组员,我不屑于你的多才、博学和不卑不亢;身为组长,你却为我名如男儿形似弱女而惋惜。我们就那么整天目不斜视,一言不答地相处于一个集体里,常常不约而同地干着同一种事情,有位老牌大学生曾十分认真地对我说:“我怀疑你俩出自一个‘师门’。”实际上,从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到了彼此间有那么多惊人的相似。直到一天下午,你推开我的房门,亲切地叫我“姐姐”,我们才告别了那份矜持。当时,我正在写小说,随喊声转回头,只见你面带微笑,手捧书稿,端端正正站在门口,那憨实、坦率又略带几分羞涩的小弟弟样子,至今还是那么清晰难忘。
  是的,我原本无弟弟。我一直希望能有弟弟。但我始终还是没有弟弟。我很小时就将邻居妈妈腹中的小妹当成弟弟期盼。后来,当我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孑然一身在我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异地他乡忍辱负重求生存时,我更感到自己异样孤寂。强烈的思亲,童心的渴盼,生活的无奈,成长的艰难,多么希望能有弟弟陪伴啊!初中时,同座对我说他要认我为姐姐,一想起他那横行霸道、养尊处优、口吐泡泡满天飞的样子,我宁肯一生没有弟弟。高中时,班里时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饮酒结义”,我却对此冷眼以对,视其为无聊之举。后来,生活的浪涛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来,毁灭了我心中的全部希望。现在,一个端庄、稳沉、博学,仅比我迟出世九个月的弟弟站在面前,我真有些手足无措。我站起来接过你的书稿,读起来。于是,讨论书稿,谈论文学便成为了我们的主要话题。偶尔,我们也与几个中年知识分子在一起谈人生、谈理想、谈事业。更多的时候则是我们姐弟俩在一起,孜孜不倦地写作,谈论初涉社会的感受、未来创作的构想、人生旅途追求的艰难和孤寂、世态人情的炎凉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功利。有时我们干脆坐在一个屋子里写小说,你的情节写不出时向我求救,我的情节与现实不吻合时向你请教。我们彼此都为此生相识而感到幸运,感到有一种胜似同胞亲情的依靠,并承诺:此生无论处于何等艰难困苦的环境下,我们姐弟都要互相扶持,相互鼓励,共同去实现我们人生的价值。为此,无论天涯海角,我们都要终生履行姐姐和弟弟的义务。那些日子,我特别高兴,因为在这块浸透着我泪水和汗水的土地上,我将不再孤独。
  半月后,应组织安排,我赴外地参加政工干部集训班学习。离开试验场那天下午,你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满心欢喜地送我去县城未婚夫家,你说真为我有学习机会而高兴。去省城那天,你送我上火车,并连送三站,一再叮嘱我保重身体,爱惜生命,还告诉我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那时,你真象一大哥哥--这是我们第一次难舍难分地在离古城不远的小站告别,只有挂念和难舍,没有沉重和悲伤。
  在集训班里,我频频收到你的来信。你把你的热情、真诚和信赖全部融入了每封信里--正是它们几十年来伴我渡过了人生道路上一个又一个的极度困难时期。你说你将用弟弟的实际行动弥补我自幼失去的亲情,你将用弟弟的能力去驱散我心中的全部阴影,在长长的人生旅途上,你会在12级台风到来时与姐并肩走到底。为了姐姐事业的成功,你任何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脊背,直至生命的全部牺牲……你总是根据不同时期的学习要求为我寄来参考资料。生日那天,你寄来了深深的祝福。你得知我突感风寒高热不止后,急得团团转,请不准假你便将药品从邮局寄来。我的小说《苦难》上部脱稿后,你要我及时寄给你,为的是请人打印后再修改,你说那样既便于我修改,又会节约我很多时间,对我的眼睛还会少些伤害。集训结束后我中途下车到你处校对书稿。那天,你早早来到车站,我刚踏上站台,你就站在我面前。你用吉普车将我接到家中,你父母对我热情款待,那热情至今还留在心中。那几天,紧张工作之余你帮我校完了长达4万字的三校稿。在招待所里,在集体宿舍中,在大办公室内,在你家的小方桌边,到处都有你朗朗的读稿声。你说你要亲手将书稿印出来,装订后送出版社。你放下自己的创作,熬夜为我赶抄了2万字的短篇小说。
  书稿校完的次日我将回单位。那夜,晚风清凉,月光如水,我们沿着那条不宽也不窄的沿河土路走着,说着,从司马迁、屈原、曹雪芹、李白、苏轼、鲁迅、郭沫若,到雨果、托尔斯泰、大仲马、歌德;从秦始皇、唐太宗、拿破仑、蒋介石,到马克思、毛泽东、周恩来;从《史记》、《楚辞》、《红楼梦》、《江城子.悼亡妻》、《狂人日记》、《沁园春.雪》、《炉中煤》,到《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幻灭》;从国内外名家、名人的人品、作品到作人,我们谈个没完没了。当我们沿着河边走回家时,彼此都感到心情特别舒畅,多年来彼此所寻找和期盼的朋友、知己、姊妹、恋人仿佛都汇集于此,那感觉在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快进家门时,你站在后面喊住我:“姐,你投胎时为什么就不等几个月,与我去找同一个母亲呢?”
  回单位不久我便收到你的信,字迹十分潦草,你说这段时间你忙得昏头转向,近日将外出,你只能用今天下午半天时间将我的书稿送至县城姐夫家,望我及时赶到。为赶时间我来不及等领导在假条上签字,便跑进了城。推开门,一大摞油印书稿高耸在圆桌上,你伏在旁边睡着了,为赶印、装订这些书稿,你已熬了三个通宵。看见两眼血丝满布,显得十分疲乏的你,我心疼,我难过,我无言表达,只觉得我带给你的麻烦太多太多,长此下去,对你的事业必然有影响,我也会于心不安。自幼在逆境中长大的我,从不愿负任何人,我也同样不想耽误和拖累你。我们匆匆相见后又匆匆赶路。那天,细雨蒙蒙,你带着满身疲乏与我分别在县医院路口。谁知这一别,便是25年。
  我们那时候不象今天的年轻人这么自主、自由和自在,能够保持一个真实的自我,我们什么都得以组织服从为前提。加之我当时已经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党组织时刻关注的对象。我因请了半天假,被单位视为“无组织、无纪律”在大会上作检讨,很长时间受到监督而无行动自由。你频繁的来信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领导找我谈话时说:组织要考虑对写信人进行审查,理由是要求入党的人必须对组织坦白,党组织也时刻都在对要求入党的人进行监督和考验,个人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不愿给你带来任何影响,更不希望你一生在前进路上遇到任何不幸。沉默几天后,我决定疏远你。于是,我不再给你回信,即使写好也不发出,直至焚毁。但在那一年半时间里,你依然象过去一样不住地寄信来。不知道我的情况你十分焦急,但那个年代任何地方都一样,你始终不敢冒然前来看我,只是急切又无奈地期盼着有个见面的机会。无奈之下,我只得咬住牙写了十个字寄给你:“我不希望再收到你的信。”
  不久,你从峨眉山寄来一封信。你在信中说:“姐,我始终不相信你会离我而去。但我也始终想不出你为何要这般对我。自我们相结为姐弟那天起,我就认定:无论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应共同承担,至少,你也应该告诉我。”你还说你身患微恙,很长时间牙龈大出血,已于5天前住进了当地医院。我拿着信跑回宿舍,提起挎包就出门,我要去医院看你,要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尽一点姐的义务,哪怕被单位除名。可我的脚刚踏进领导办公室,我的上司就圆瞪两眼:“怎么?又走?这次你休想!你敢走我敢令人用绳子把你捆回来!”顿时,我如置身冰窟,傻呆呆走回宿舍,一动不动地坐着......以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四年后你从大学里给我写来信。经过几年的奋斗,你转了干,入了党,再等两个月就大学毕业。你还说,你已有了美貌贤妻和不满半岁的儿子。你在信中说:“姐,我们相结为姐弟,这在我们生命中是一件大事,我终生为此骄傲。但我不知你为何说到了做不到。你总是那么按兵不动,你从不找我,你安静得就象维纳斯的塑像一样。现在国家已走完了一段艰辛的路,我们都已成家立业,而立之年,正是我们姐弟携起手来共攀事业高峰的最佳时期,给我回封信,好吗?”捧着你的信,我悲喜交加,泪如雨下。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你成长了,成熟了,而我却没有给你任何帮助,没有分担过你的喜怒哀乐,甚至没有给你回过一封信。而我,依然还是那么坎坷忧患,依然还是那么举步艰难。更加使我愧疚的是,无论我怎么对你,你总是对我尽心尽责。作为姐姐,  我却未尽一丝责任,我觉得我没有勇气面对你。
  毕业后不久,你写信来说,组织安排你到北方去工作,临行前想见一下我和姐夫,尤其是三岁的外甥,我立即回信断然拒绝。从此,你便杳无音讯……
  25年过去了,在饱经了人世沧桑,饱尝了荣辱得失,看尽了世太炎凉之后,我对那份姐弟亲情倍感珍惜。我常想:假如真有转世轮回,假如此生我们姐弟还会相聚,我定会对你说:
  “弟弟,当我再次转世投胎时,我一定在冥冥天国门口久久等候,然后再与你结伴,去寻找一个共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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