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你的温柔

1
　　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右眼便一下一下地跳个不停，我冥思苦想哪只眼跳财哪只眼跳灾的时候，隔壁的阿良跑过来还钱人民币一百元整。我茅塞顿开：管他什么左眼右眼，我冯海的眼跳一跳，财源滚滚来。
　　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太阳刚好照到我坐的位置，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有男女或拉手或勾肩从我眼皮底下走过。
　　张老太正在上面讲法国文学。讲到巴尔扎克时，她眉飞色舞且神情颇为暧昧，好像讲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大文豪而是她家老头子。
　　我百无聊赖，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给杨蕾发短信。
　　认识杨蕾还不足半个月。那天正玩着篮球，李晓平突然跑过来把我拽到场外，指着我对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说：“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冯海，怎么样，还有几分姿色吧？”那女孩看看我又看看李晓平，然后就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震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后来李晓平告诉我，女孩叫杨蕾，是她的高中同学。
　　我发短信告诉杨蕾她是我的牛肉干。
　　一分钟后，她回复道：呵呵，是么？为什么是牛肉干呢？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牛肉干是我的最爱，被我奉为人生三大理想之一。
　　我说的都是老实话。有次李晓平问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哪一种死法，我当时想也没想就说我希望是被天上掉下的牛肉干给砸死的。
　　等了几分钟，也不见杨蕾回信息。
　　张老太已经开始讲莫泊桑，热情依旧但暧昧的程度剧减，我猜大概是老巴比老莫要帅一些的缘故。李晓平坐在我前排的前排，此时也趴在桌子上，不知在乱涂乱画些什么东东。
　　这时我忽然想起昨天打篮球换下的那堆脏衣服了，而且好像床单也该洗了，还有床底下已经穿了有些时日的运动鞋。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洗衣服跟李晓平联系在一起，就像小时候语文课上做的连线题，左边一栏，右边一栏，用直线把相关的连起来。我的脑海中就存在着这样一条无形的直线，把李晓平跟洗衣服连了起来。
　　于是找出纸来，写道：美女，中午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
　　过了一会，纸条传了回来，下面加了一句话：说吧，有什么企图，是不是又要让我帮你洗衣服？
　　我笑，原来这丫头还是有点智商的。
　　十一点五十分，张老太终于收拾东西走人。我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李晓平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说话只静静地笑。
　　我说：傻笑什么！要知道你洗的可是冯海的衣服啊，有多少女孩争着抢着要洗，我都没答应，是哥们才这样照顾你的。
　　她仍然不说话，只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
　　我问：哎，中午想吃什么？
　　我记得这丫头在好多男生面前都说过她很好养活，一碗凉皮或者米线就满足了，所以，今天我才敢自告奋勇地请她吃饭。
　　她已经收拾好书包，没理会我自顾自地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扔给我一句话：咱们去吃肯德基吧。
　　我一急，差点又坐回到凳子上。而且，就在这时，我的右眼又开始跳个不停。
　　左眼财右眼灾。我终于想起来了。
　　                                           2
　　我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租了间十平米的屋子，隔壁住着阿良，我们篮球队的队长。
　　我的屋子在村子的深外，需要拐好多个弯才能到。李晓平特别没方向感，基本上在拐过两个弯后她就处于昏迷状态。有次她就指着东边对我说：冯海，快看，北边有好多的枫树呢。我附和着说对啊对啊。虽然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就拍着她的头大笑然后骂她是猪，可是，没有办法，我是个乖孩子，老师从小就教导我们不要取笑别人的缺点。说实话，我很害怕她的造访，因为她每次来我都要趿拉着那双破拖鞋绕大半个村子把她接过来，然后再原路把她送走。
　　周末，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抽着烟看　NBA　常规赛的重播，阿良让我好好研究一下小牛队的 NASH，说他是个很灵活的后卫各方面能力都很强让我多学着点。
　　看完一场球赛我抽了大半盒烟，我的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　NASH　那一头湿淋淋的长发。记得杨蕾说过，她喜欢那样的头发，很性感。把NASH　研究了半天，我得出的结论是，我应该尝试着去留一头他那样的长发。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我的心开始烦乱不安。我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放回原处。我在屋子里抽烟，徘徊，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做点什么能让我的心情舒畅一些。
　　烟抽完了，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我去开门透气，却发现李晓平直愣愣地站在门口。
　　我朝她大喊：你想吓死人是不是，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跑出来梦游。
　　她不理我，径直走进屋子，一边用手挥散烟雾一边把两袋牛肉干扔给我。
　　我大喜，立即拆开吃了起来，吃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口跟她说话：真是奇迹啊，你这次竟然没迷路。
　　她说在村口遇见了阿良，他把她送过来的。我问阿良人呢，她说有事回学校了。我说：阿良人不错的，要不我把你许配给他吧？李晓平顺手拿起枕头朝我扔了过来，我一边躲一边庆幸，还好，我刚才把那本2000多页的英汉大词典给收起来了，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李晓平，咱们玩扑克吧。她问两个人也可以玩么，我说好像不行，她说那怎么办呢，我拍她的头说，笨蛋，再找个呗，她问找谁呢，我说要不你打电话把杨蕾叫过来吧。
　　她就真的给杨蕾打了电话。
　　我们三个人玩挖坑，输了的要刮鼻子。李晓平老输，我就给她攒着，攒多了再一下一下刮。为了在杨蕾面前显示点什么，我刮李晓平刮得特别狠，她的鼻子一会儿就变得红红的，而在刮杨蕾的时候，我只是蜻蜒点水般地蹭一下。李晓平见我这样，小嘴噘得老高，喊着让我还她的牛肉干。
　　杨蕾看看李晓平又看看我，如我初见她时那般笑了起来。我的心又开始摇起来，摇啊摇，把我对李晓平仅存的那点内疚也给摇没了。
　　                                        3
　　杨蕾开始给我洗衣服。
　　我常常站在一旁像丈夫审视妻子一样地看着她洗衣服时的一举一动。她会把加酶加香的雕牌洗衣粉大把大把地倒进盆子里，然后加水、放衣服，搓来搓去，那架势有点像揉面。她洗衣服要戴橡胶手套，说是洗衣粉刺激皮肤。
　　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李晓平洗衣服时的样子。
　　李晓平是不戴橡胶手套不用洗衣粉的，她喜欢用透明皂。
　　我还记得，她会先用水把衣服弄湿，然后从衣领、袖口开始，把衣服一处一处地细细打上肥皂，再轻轻地依次揉搓直到干净为止。
　　从没有刻意地去记住她的这些细微动作，可是就这么记住了。
　　或许真的是习惯成自然，我竟然有些闻不惯用洗衣粉洗过的衣服上有些刺鼻的香味。不过我没有告诉杨蕾，在她面前我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有几次我甚至都想去买个香炉放在屋子里，有空的时候在家烧烧香，以感谢上苍茫对我如此地眷顾。
　　下了几场秋雨后西安的天气开始转凉，洗脸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水有些冰。我跟杨蕾越来越熟。她比李晓平聪明，来过两三次后就记住了路，然后就有事没事地跑来找我，有时候陪我聊聊天，有时候就只坐在床上看我抽烟。只是，再也没听她提起要给我洗衣服，我也没有像对待李晓平那样没脸没皮地赖着让她给我洗，听她说，天凉了，她妈让她以后把衣服都拿回家洗。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找我，我问她李晓平呢，她说李晓平最近忙着跟男孩子约会没有时间。我不信。我不相信李晓平不来找我是因为忙着约会。
　　不过，我是真的越来越少见到她。即使是上课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开始坐第一拓，而我仍然坐最后一排。下课后她收拾好东西就匆匆离开，甚至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
　　我屋子里的脏衣服已经成堆。
　　下课的时候我终于赶在李晓平离开前叫住了她。
　　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用很低沉的声音说：好像有一个世纪没见你了，真有些想念你。
　　她先是一愣，然后又笑：是不是又有衣服要洗？
　　我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有衣服要洗，不过，我说的想念你，不仅仅是想让她帮我洗衣服。
　　她见我没吱声，便接着说：为什么不让你女朋友洗？
　　我说：我哪有女朋友？
　　她笑：别装蒜了，杨蕾不是你女朋友么？
　　我有些着急，我说我敢拿李晓平一生的幸福对天发誓杨蕾不是我女朋友。她朝我胸口擂了一拳，说：干嘛拿我的幸福来发誓？你这不是害我吗？
　　李晓平答应帮我洗衣服，不过，条件是每洗一次我要给她买一袋500克的牛肉干。
　　没想到她会这么狠。我咬一咬牙，说：成交。
　　4
　　上午没课，我醒来后就躺在床上看第六遍《天龙八部》。
　　敲门声响起，“咚咚咚咚”，知道是杨蕾。给她开门，看见一脸的深沉，夹杂着些许的委屈。
　　我问：怎么没上课？
　　她答非所问：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我是你的牛肉干。
　　我说：怎么了？
　　她摇头说没事，可她的头摇起来给人很沉重的感觉，好像里面装满了什么。
　　她又说：我们宿舍的小乐有男朋友了，前天晚上男孩给她买了玫瑰向她表白。
　　我知道了，她的脑袋里一定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号，她想问我为什么对她忽冷忽热为什么说她是我的牛肉干后就不算数了为什么不送她玫瑰向她表白让她做我的女朋友呢。
　　为什么呢？我也在这样地问自己。总觉得，我跟她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我看着她，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晃了几晃，终于掉了下来。我揽过她的肩膀，第一次把她拥入怀中。
　　下午有球赛，杨蕾陪着我。
　　李晓平也在。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以前只要我们有比赛她就会来，她会很大声地喊“冯海加油”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给我买来娃哈哈纯净水用她的印花手绢给我擦汗。
　　听说阿良在追她。想不通她有什么好追的，一小丫头片子，不到160公分，整天牛仔裤运动鞋地晃来晃去，在我拍她的头骂她是猪的时候她会回拍过来骂我是猪头，丝毫不顾及什么淑女形象。
　　杨蕾说看见他俩一起吃肯德基，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丫头，就认准肯德基，连位置都不变，又是靠窗。
　　上半场，我把对方的球中途截断，阿良喊我让我把球传给他，不知怎的，我一时神经错位，竟然没有理会他自己带球上了篮，结果让人家给盖了帽。我很沮丧，看看场下的李晓平，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盯着我看。忽然觉得她今天有点不正常，对了，她没有大喊“冯海加油”。
　　中场休息时李晓平走过来递给我水，我径直从她身旁走过，没有接。上午杨蕾跟我说她觉得我跟李晓平的关系不一般，我问是怎么个不一般法，她来了句“郎有情妹有意”。我听了一着急差点又要说“我拿李晓平一生的幸福对天发誓”，不过最后我没说。杨蕾说：你看看李晓平每次比赛又是大喊大叫又是递水擦汗的，肯定有问题。
　　我慢腾腾地走到杨蕾身边坐下，看见阿良正笑着喝刚才的那瓶水，还用手轻轻地蹭了一下李晓平的鼻子。
　　杨蕾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的大脑死机神经短路对她说的话全然没有反应。阿良的那个动作，我也曾对李晓平做过，只不过，阿良是用心在做，而我纯粹是用手。
　　我在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晓平慢慢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全然不顾杨蕾在一旁，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掏出她的印花手绢给的擦汗，还说猪头，看看你，流了这么多的汗，都成大花脸了。
　　                          5
　　人的一生中，注定要遭遇各种各样的人，然后跟他们发生一面段的故事经历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其中，好多人，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来与匆匆去也匆匆。
　　我跟杨蕾就是这样的，不同的是，我们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杨蕾是她们班的优秀生，英语口语特棒，很讨她们外教的欢心，而且，她还是系文艺部长，听说她的钢琴过了八级。她一直都是骄傲的，而我却让她骄傲的心屡屡受挫。
　　那天我们去吃肯德基，她坐在李晓平上次坐的位置说她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她问起牛肉干的事，说既然她是我的牛肉干而牛肉干又是我的最爱，被我奉为人生三大理想之一为什么我不说喜欢她或让她做我女朋友之类的话。
　　我说：你慢点说，别把自己给呛着。
　　我告诉她，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方便面，当时就曾把方面便列为我人生三大理想之一，后来我的理想又经历了从方便面到罐头再到火腿肠的转变，现在又变成了牛肉干。
　　而且，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搞清楚我其余的两个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注意到她握可乐的后一直抖个不停，过了几分钟，她从凳子上站起来跑了出去。
　　我当时真担心她一气之下像肥皂剧中的女人们那样把可乐泼在我的T恤上，那可是ADIDAS的，四百多块呢。
　　果然，她做了个决定，听说她跟她们外教好上了。
　　感觉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回到起点。
　　《天龙八部》的第六遍还是没有看完，看到阿朱误被乔峰打死那一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干脆把书一扔，起床，点烟，准备去打篮球。
　　敲门声，“咚咚咚”，是李晓平。
　　进门后她瞪了我一眼，用手抓我的头发说：怎么像堆烂草，赶快去理了。
　　我说：你怎么像我老妈？
　　她又瞪我一眼，然后就去帮我叠被子、扫地。我在一旁看着，她忽然抬头问我：你觉得阿良怎么样？
　　我嬉皮笑脸：好，很好啊，又高又帅又有钱又温柔体贴，如果世界上只剩一个好男人，那肯定会是阿良。
　　她说：阿良让我“五·一”跟他去青岛玩，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我说：傻瓜才不去。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不说话了。我继续抽着烟，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抱了一大堆衣服去洗。
　　她一边洗一边不停地数落我的不是，说我是个没感情的冷血动物不懂得怜香惜玉对杨蕾始乱终弃……
　　我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她，说：打住打住，等我去查查“始乱终弃”是什么意思再回来听你批评好不好？
　　我倚在门框上望着她，她的小嘴又开始噘得老高，我就大笑起来。这时她忽然扔出来一句话：别看你现在小人得志，待会阿良回来帮我收拾你。
　　就像在我的心里突然扔了一块大石头，击起了一层层的浪花。
　　                                  6
　　我痛恨“五·一”，那么漫长的假期，大家都跑出去玩了，人去楼空。
　　李晓平跟阿良四月三十号直产的，临走的时候他们过来跟我道别，当时我正躺在床上，我没起来，就那么向着说了句：我用目光送送你们吧。
　　五月一号西安下雨，我窝在房间里看碟，刘德华跟吴倩莲的《天若有情》，我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一整天就看了一张碟。以前，李晓平也是在我的房间里翻来复去地看这张碟。
　　五月二号还是下雨。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就那么醒着看天花板。
　　五月三号终于见到太阳，我兴奋地抱着篮球往学校跑，半路上被同学喊住递给我一张包裹单，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去邮局把包裹领了回来，重重的一大纸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看到路边蛋糕店时忽然记起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回到屋里我已经累坏了，可我顾不上喘口气就忙着找刀子拆纸盒。打开纸盒时我愣住了，盒子里装满了一袋袋的牛肉干，全是500克装的。
　　数了数，一共25袋。盒底压着一张小纸条，是李晓平的笔迹：这些牛肉干你先替我保管着，不许偷吃，记得某人说过他希望被天上掉下的牛肉干给砸死，等我回来就可满足你的心愿。
　　这些牛肉干都是我买给李晓平的，25袋是因为她帮我洗了25次衣服。
　　我就盯着那些牛肉干坐了整整一下午。
　　傍晚的时候，阿良打来电话说上午的时候李晓平不见了。我一着急就在电话中喊了起来：她方向感那么差，你怎么能把她给弄丢了呢！
　　阿良在那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一生气把电话挂了。
　　我想，李晓平是不会弄丢的，她说过让我等她回来拿牛肉干砸我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我颤抖着接起来，里面传来李晓平略带哭腔的声音：怎么办哪，冯海，我又迷路了。我问她你在哪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在村子里拐了两个弯就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我笑了，问她：是不是北边有好多枫树？
　　她说对啊对啊就是那儿。
　　我说你站在那儿别动我去接你。
　　我来不及换鞋就趿拉着那双破拖鞋跑了出去。
　　我想，这次我可一定要拍着她的头大笑骂她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