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

一
　　有时候我想，如果狗的生命也能够长些，哪怕只有二十年，也能拥有一场如花的青春，也能谈一场美妙的恋爱，也能做一回完整的母亲。多好。
　　可是强说，如果狗真的能活上二十年，于它，已不是风华正茂，而是已经夕阳西下了。
　　即使是夕阳西下也好啊！最起码也能落得一个寿终正寝。于它于我，都会不必太过悲伤。
　　这只叫欢欢的狗，终不能像它的名字那样开朗起来。它善解人意，默默无闻，总是静悄悄地躲在床底下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和先前的那只精灵古怪的天使狗，真的是大不一样。
　　不过，它原来是没有名字的，也正是因为它的内向，小龙给他起了“欢欢”这个名字，希望它能快乐一点，活波一点。
　　单凭一个名字，是改变不了一只狗与生俱来的性格，乃至命运的。比如即使给它叫平安，它也照样会遭遇一场注定的车祸。

　　二
　　我家的狗似乎都有些来路不明。邂逅欢欢，是在天使丢失之后。那年暑假，舅舅从平顶山回来，带回这只浑身金黄毛的小狼狗，乍一看它威猛、帅气，似乎凶恶，然而一见我们就往舅舅身后躲，我跑到舅舅身后看它，它头部左右摇摆，躲避我的目光和爱抚。
　　我妈妈说，没见过狼狗还腼腆成这！还咋指望它看门儿呢！
　　舅舅说别看它害羞，夜晚凶着呢。灵敏得很，用了你就知道了！
　　听舅舅这话音，我知道这只狗归我们所有了，暗地里欢喜得很。
　　妈妈问，多少钱买的？
　　舅舅神秘地一笑，说，那天去菜市，拿了一个大袋子原本是买菜，谁知道这小家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头扎进袋子怎么都不肯出来。找也找不到主儿，就带回来了。
　　我既难过又高兴。当然最高兴的是我妈妈。我家在城北开了一家还算规模的家具店，父亲一年四季在外奔波，店便由妈妈一手操持。小县城治安混乱，小偷更是多如牛毛。店里曾经发生好几起被盗事件。都是在夜晚，贼撬开店门作案。损失惨重，有一次还上了当地电视。我们姊弟几个柔的柔，小的小，妈妈一妇道人家，自然心惊胆战。欢欢的到来，像一颗定心丸，全家也顾不得它的来路。然而妈妈对它的能力，却还是半信半疑。

　　三
　　事实证明，欢欢是有能力撑起看家重任的。每天夜晚，妈妈锁了店门，就拍拍欢欢的头，然后上楼休息，欢欢就在楼下的店门口，直到天亮，始终虎视眈眈。
　　欢欢的叫声雄浑，高亢，带着傲视一切的霸气。于我们，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就好像一个人独行在漆黑无人的夜里，看到几盏灯，和持灯的亲人。
　　邻居都说我家的狗叫声常常听得人心惊胆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力。我也因此喜欢得发抖，以至于我常常误认为它是一条公狗。
　　欢欢给我家带来了安宁，欢欢到来的一年多内，县城的小报上“防偷防盗”的标题依然醒目，盗窃案件依旧多如夏日蚊蝇。我家却再也没有失过窃。不光我家，我们的左邻右舍也因为欢欢而相安无事。欢欢成了大家心中的宝贝。
　　而它，也并没有像一个英雄那样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它固守着它的原则，从不接受他人的抚摸和优待，比如从不吃别家的饭，从不去别家串门。
　　因着它的气节，因着它让人心疼的可爱，左邻右舍乃至前邻后舍开始眼红，纷纷喂养起了狗，然而这些狗，如人，其中几条飞扬跋扈，唯我独尊，叫起来歇斯底里，听得人心烦意乱，远远地扔一块肉片过去，便疯狂地展开抢夺，互相厮咬；有一条小心翼翼，跟在其他狗后面摇头摆尾，见了肉片，也不敢抢，就在一旁眼巴巴观望；还有一条应该是对街王叔家的，总是试图横穿马路加入到狗队伍中间，然而这边的狗一声猛吠，便吓得它掉头就跑，如此反复，这只狗干脆站在王叔家门口，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对着这边的狗群兀自耀武扬威，并无可奈何地孤芳自赏。
　　欢欢从来不与这群狗为伍，即使它们在外面颠覆世界。它卧在我家的家门口，或者伏在我弟弟旁边，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外面的人把外面的一群狗当成了活宝，它们成了它们的谈资和笑料，成为他们经久不衰的话题。他们单调的生活因为这群狗而变得容光焕发，那群狗也因为人们的捧场越发地肆无忌惮，他们互相安慰，互娱互乐。
　　这样子的时候，他们想不起来欢欢是谁，这只在夜晚给他们带来酣梦的狗。

　　四
　　一只狗怎么可以这样超脱。我想。我甚至开始希望我是它。
　　那群狗原本不在乎欢欢的存在，它们嬉嬉闹闹，争风吃醋，突然有一天感到了无聊，便开始把目光投向欢欢。
　　它们结伴开始在我家门口逡巡，试探，那只领头的黑狗先是对着欢欢龇牙咧嘴，摩蹄霍霍，嘴里呜呜地叫，眼露凶光，全是挑恤。
　　那群狗采取这种恐吓性行动，刚开始几次欢欢总是站起身，晃晃头便转身钻到床底下去，那群狗大概以为是欢欢的胆怯，愈发猖狂，直至在我家店门前集体叫阵。我妈妈忍无可忍，拿着扫帚狠狠地赶，却见到欢欢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从床底下箭一样冲出，对着狗群发出愤怒的咆哮，然后直奔那只领头的黑狗。黑狗落荒而逃，狗群一哄而散。
　　周围人再次多了谈资，连吃饭都在谈论欢欢。
　　欢欢依旧不出门。
　　狗群改变战略，这次换了一只黄狗带头，黑狗混在狗群中远远观望。黄狗在我家门前温柔地叫，甚至有几分媚态。欢欢仍旧站起来，晃晃头，就钻到床底下去了。
　　夜晚的小城，这个寻常的角落，狗叫声一声赛过一声。我家的欢欢，叫声依然雄浑，高亢，带着傲视一切的霸气。
　　邻居依然说，我家的狗叫声常常听得人心惊胆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力。

　　五
　　突然有一天，似乎全世界的狗在一夜之间，全都蒸发。
　　左邻右舍慌慌张张地会面，急切地互相汇报，我家的狗怎么不见了！我家的狗怎么不见了！
　　我妈妈把一个掰开的肉包给农药店的王大爷看，王大爷深深一嗅便大叫起来：砒霜！砒霜！
　　原来我妈妈大清早起来打扫家具店门前的那块空地，却捡到了一个掰开的肉包子。里面有白色粉末状东西。欢欢站在妈妈的旁边，拼命地摇尾巴。
　　狗是被狗贩子用有毒的包子药死了，然后被带走了。大家一边纷纷这样说，一边羡慕我们的欢欢，终究是好品格。
　　没过几天，附近小巷子的墙上，开始歪歪扭扭地用黑炭写着：出售狗肉，狗皮，后面留着长长的手机号码。
　　当我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流泪。为欢欢。

　　六
　　我上大学走了，走的时候我妈妈送我，欢欢跟在我们后面。依旧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我对欢欢说，乖，好好看门吧。就走了。
　　弟弟给我的宿舍打电话鬼鬼祟祟地说，姐，欢欢搞对象了！
　　我才知道，一只来路不明的小花狗爱上了欢欢。据弟弟讲，每天晚上都到我家门口卧上几个钟头，我弟弟怎么赶都不走。欢欢似乎并不讨厌，但是它从来不去迎合。
　　我告诉弟弟，你不要赶小花了，让它们自由发展吧。
　　正好我妈妈迫切希望欢欢能生出一窝小欢欢，然后分别送给邻居，等待皆大欢喜。所以她从不干涉。
　　果然，没多久，欢欢怀了孕。四个多月之后，大一寒假放假。我回了家。

　　七
　　小城的冬天彻骨的冷。妈妈在店门上加了两把巨锁。
　　零零星星的狗叫声又在夜晚响起，似乎被冬日的寒意剥夺了本该有的锐气。听那声音，就像一群孩子在应付一场什么考试。
　　欢欢在楼上暖室里分娩。
　　一条小花狗。却是死的。
　　第二天发现时，妈妈说，可能怀孕时动着了胎气；弟弟说，小狗原本是活的，欢欢太爱它，拼命用身体覆盖它，结果捂死了。
　　欢欢拼命地舔那只小花狗，泪水纵横。
　　妈妈把死了的小花狗扔在门前不远处的垃圾桶内，却见欢欢风驰电掣地追赶出来，一头撞倒垃圾桶，叼着死了的小狗，拼命往回拖。
　　整整三天，欢欢就那样舔着小花狗，不吃不喝。泪水长流。
　　三天过后，欢欢的叫声又开始在夜晚响起，凄凄厉厉，悲悲切切。听着这声音，我们一家人躲在冬夜的被窝中偷偷哭泣。

　　八
　　如果一场相遇注定要以悲剧收场，不如一开始就不相遇。
　　我宁愿生活在一个没有悲离的童话里，即使只有虚构的永恒。那样就不会有现实中切肤的疼痛。
　　欢欢出车祸那天，妈妈说整个大马路上都是鲜血。摩托车从肚子上轧过去，肚皮被轧爆，欢欢当即死亡。摩托车逃之夭夭。
　　我爸爸从远方回来，带着死去的欢欢回了乡下老家，一抔黄土掩埋了。
　　乡下的小叔是不会在乎一只狗的。他很快就把小坟茔抹平了，并种上了小麦。今年的麦子收割了，我小叔皱着眉头说怎么今年的小麦面比往年的都要酸些。
　　那是欢欢在地下哭泣。它的眼泪酸酸咸咸，渗透整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