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戒

前日，在整理旧物时，从放小时候被自己当作宝贝的各类珠扣的古旧匣子里找出了一片细长的干枯草叶。一些儿时的旧事随之袅袅浮出了脑海。说来，这还跟我的初恋有关。
　　曾经，它是一枚青草戒。可惜，而今的它，早已失了戒指的形状，也失了当初刚刚摘折时那股盎然的绿意。现在，它活像一具干枯的标本，忠实地记录着只有我和我的初恋情人才能解读的故事。
　　我是个晚熟的女人。在接触爱情之前的日子里，我曾红着脸问起比我早熟的伙伴，为什么人一定要有爱情？结果人家给出答案总显得模棱两可，甚至于还会有些误导的成分。
　　忆起往昔，有一个声音不禁又在脑子里回荡起来。
　　恋爱的感觉跟和普通朋友相处的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嘛！他是新，也是我的初恋情人。到现在，我还依昔记得他说这话时那种略显泼皮的无赖样。
　　他只给了我这样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答案。可是，它却像一颗细小的草籽一样，不经意遗落在我稚嫩的心野，以我不可觉察的进度悄悄地生根，静静地发芽……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新在我的生命里种下了第一份爱情，尽管他也许只是不小心，就像他总不小心会忘了带作业本一样……
　　那一年我十三岁，新十四岁，我们在同一所初中，同一个教室，同一张桌子上学习。每天我们朝夕相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我住的村子距离初中所在的小镇有一华里路，而新住的村子在小镇的另一个方向，距离学校要近一些。每天，有那么一段路是我们要一起走的。那是从进镇的一个桥头到学校的一段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短，就跟他陪我一起走的那几百个日子相比我一路行来的年华一样，不算长也不算短，因为那是一段写满了回忆的路程，那是一截承载了我初恋的岁月。
　　对那时的我来说，学校是我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更不要说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而新跟我不一样，他的父母都是在外面吃公家饭的工人。那时，工人的地位在农村人的眼中可是很高的。所以，他总会带一些他父母寄回来的新玩具到学校里玩，比如有着水晶外壳的卷笔刀，像闹钟一样拧紧发条就自己会爬的塑料小乌龟……此外，他懂得的东西也比我们多多了。他随便问一个《十万个为什么》里面的问题，就能把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难倒。
　　后来，班上有同学传言谁和谁好了。懵懂的我便跟新问起了这类跟情感相关的问题。也就是从他口中，我听说了爱情这个全新的概念。
　　为什么叫爱情呢？
　　我也不清楚。反正人家书上都这么写。听我爸说，等我长大了以后就会懂了。
　　在爱情这个话题的疑惑里，新的解释总是不能将我心中的疑虑尽然释去。
　　期中考试前不久的一天，新的一个叔叔结婚了。第二天，他带来了许多喜糖。班上每个同学都有份。最后，上自习课时，他递给我一块的金元宝状的糖。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糖，还有个洋名字，叫巧克力。剥开外面那一层纤薄的镀金箔纸，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它还隐约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种香味是我以前从来没闻过的。在入口之后，其初始如沫既而若糊的香甜味道让我的味蕾无比受用，直像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曼妙滋味滑滑地覆盖住了神经，再而细细潜入化作一种让人不可抑制的兴奋，就像现在电视广告里常常的玉兰油的面霜之于女人的肌肤效用一样。
　　我刚刚享用完这辈子吃的第一粒巧克力，还没来得及将遗留在齿颊间的余香吸收殆尽，就收到一张新递过来的纸条。
　　哈哈，你已经是我的老婆了！这是新的鸡爪似的墨宝上所#画#的内容。
　　不行，我得回家问我妈答应不答应把我嫁给你呢。当时，我只给了他这样一个回答。以至于它到现在还成为我妈怀旧时必谈的话题。
　　当天回到家里，我就傻傻地问了母亲。母亲笑着跟父亲说，女儿想嫁人了呢！
　　第二天，在桥头等我的新见到我就迎上来问我结果怎么样。
　　我妈说了，讨老婆要有聘礼才行。你的聘礼呢？
　　这么麻烦啊？新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不停挠着那圆滚滚的脑袋。只听一声手掌拍在脑门子上的清脆声响，新笑着说道，昨天的那粒糖就算是我的聘礼吧。反正你已经吃了，就表示你　收下了，那你就要做我的新娘子了。
　　我迷迷糊糊地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但是，一想起前一天那种巧克力的味道，就变得更加迷糊了。在他接受了我提出的唯一的条件，也就是以后我要他多给我吃那种巧克力后，我就答应了他。于是，我就这样为了几块巧克力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卖了！后来，听说原来每天要吃很多这种巧克力的新不再吃它了，只为了满足我这个贪吃新娘子的胃口。现在想起时，还让我忍不住感动盈怀！现在我还是喜欢吃甜食，尤其喜欢吃巧克力，也不知道这是当初被新宠出来的坏毛病还是根本就是一种不忍改变的旧习。
　　从那以后，我正式跟新好上了。当然，一切是在地下进行的。在那种思想相对落后的年代里，早恋这根高压线一直就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悬在学生头上，稍不风吹草动就会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接受思想教育。当然，因为新平时广结善缘，积下了厚德，所以，虽然我和他的关系在班上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我们的#恋情#还是在一派风平浪静的氛围中悄然蔓延。
　　说真的，虽然当时傻傻的我一直不知道许多来自新的真切关怀，但混沌如我，却还是感觉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幸福。诚如新一早就告诉我的，恋爱的感觉跟和普通朋友相处的感觉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该怎么说呢？想找出一个词来描述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就如一句老话说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做新的老婆时，我像中国所有传统观念中的女人一样，一直处于受宠的位置，我为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轮到他值日的时候，我帮他打扫和擦黑板。其他时候，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新总会把我藏在他的背后，尽管当时和我同桌的他只是跟我一样高，并且还要比我瘦上几分。记得有一次，他试着想把我抱起来，可是，尽管我很想配合他，但那时我胖乎乎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最后他总算是让我的双脚脱离了地面，却换来一个更惨烈的结局：他那双像抖得像筛糠似的伶仃细足到底无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最终我和他一起摔倒在地。要命的是，我在上，他在下。从那以后，他强令我少吃点东西，减一下体重。为此，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为他克扣了自己的饭量。一次在下午快放学前的那节课上，我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第二天下午，他就给我带来了一些饼干。我想着要减肥就没吃。因此，他就责怪了我。当时，我觉得自己特委屈。要不是为了他而每顿午饭少吃一碗，我又何苦受这份挨饿的罪呢？没想到，到头来还得挨他骂。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做他老婆是一件不幸的事。后来，还是他哄我开心。他说，他想通了，只要他平时多吃点，那样力气大了，就能抱得动我了。于是，我俩又和好如初了。
　　新虽然是个调皮的男生，但他从不与人打架，唯一的一次就是因为我。一天，我在清洗教室门口的阳台时，有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刚好从下面过道走过。不小心，水就滴湿了他们的校服。脏水印在校服白色的布面上化开成一片淡淡的灰迹，很是显眼。于是，他们就上来对我说要我赔他们一人一件新的校服。那要花多少钱啊？回家让父母知道了，一定又会骂死我了。于是，我就低声下气地说让我给他们洗干净就是了。可是，两人却不肯轻易罢休。我一急，就哭了。新和同学们闻声过来，都帮我说话。但那两个人却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兼且又是学长，不肯接受这个合理的解决方法，还把新和同学们往一旁推搡的。新的暴躁脾气一上来，双方就扭打了起来。直到有同学叫来了老师，才制止了这场争斗。事后，新和那两个高年级生都受到了通报批评。为此，我一直对新心怀愧疚。而新则哈哈一笑说，保护自己老婆，牺牲再大都会是值得的。就凭这句话，我认定了新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公。
　　遗憾的是，我注定成不了新真正的老婆，注定无法拥有这个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婆的好男生。一个学年才结束，新和我就天各一边了，因为他父母要调到外省工作，想把他也接过去。
　　和新分开前，我和新玩了整整一个暑假。我们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到村边的山上登山，一起枕着村里水库的堤坝上的青草，看着夕阳渐渐落到山的那一边……新走之前的那一天，我们还是在玩疯了的青草坝上，并排躺着，看夕阳。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夕阳终于沉没了！躁热的暑气也渐渐开始消散，天边渐渐变成一种绚烂的玫瑰色，有几颗亮一点的星星也悄悄探出了小小的脑袋，恰与两边两个村落中零星亮起的灯火交相辉映。远处传来了父母呼唤自己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是暑假里每天在这个时刻都会上演的一幕。新和我都是从来都是不用家人叫就会按时回家吃饭的孩子，不过，那一天，我们都做了一回坏孩子。
　　后来，新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之前他亲过我很多次，但都是在脸颊上。只有这次，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吻，而且是我和他的初吻。他又把一个草叶结成的指环轻轻套进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听我爸说，结婚都要戴这样的戒指的。这样，相爱的两人就能永远爱着对方！新很认真地说。
　　于是，我让他教我怎么做。也许是我实在太笨了，做了好多个，还是没做出一个像样的来。最后，好不容易才做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草戒，便亲手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天黑得快看不见路了，我们终于不得不分手。
　　我们以后真的能在一起吗？我有点想哭了。
　　能的，只要我们都好好保存着我们手上的戒指！新像当初说要保护我的时候一样信誓旦旦地说。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度了，眼泪却被甩了出来。于是，我就匆匆往家里跑去。一路上，眼泪不停地流啊流。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好闷好慌……
　　后来，看到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时，我的心头不禁涌上那一刻的感受，心里兀自申辩着：不是这样的，少年也有少年愁！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也真是笨，那个青草戒被我没戴几天就弄坏了。为此我哭了好几天。一想起那天新最后说的话，又想起种种往昔，再想起以往哭的时候总会有新来哄我开心来安慰我……一时，我哭得更厉害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孩子毕竟是孩子，对感情再怎么认真，时间一久就会淡去了。我不知道新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但我确确实实就这没心没肺地过来了。
　　哦，对了。新已经结婚了。就在半年前，我们还通了电话。他是来请我去喝他的结婚喜酒的。我们在电话里聊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对于过往，我只能一笑了之。他说起了很多，最后说到了曾经的青草戒。他说他一直都好好地留存着，可惜青草戒不再泛溢青色。他没问起我的那一枚。我像以前因为贪玩忘记作业没做而逃过了老师的批评一样，心里涌动一丝窃喜一缕侥幸。但是，却有一种怅然的情绪，历历可辨。
　　我的青草戒……
　　后来，我去参加了他的婚礼的，见到了新，也见到了他真正的新娘子。那是一个乖巧的女人，比起我来要伶俐得多。我想她应该不会像我一样惹事，害得新跟人家打架；也不会像我这么笨重，让新欲抱不能；更不会像我一样毛手毛脚地把自己的幸福弄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