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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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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是一盆屋顶的仙人掌
  站在高处
  被人深深地遗忘
  我想知道
  曾被风割开的另一半
  是否也象我一样
  站在高高的屋顶上
  顶着黎明与夕阳
  寂寞地生长

  鳞次栉比的高楼间也有着流动的节奏,我喜欢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这个城市灰白的天空。我以为站得高就可以看清世界运行的真相,如同自己儿时砸碎一只机械表就明白了时针与分针的旋转只不过是齿轮与齿轮之间的啮合与推进。原来,站得高只可以看得远,你看到的楼底的行人与他们眼中的你同样渺小。
  正午的天空里找不到一朵云彩,只有深浅的渐变与惨白的日光。记忆仿佛凝结的冰,一遇着温暖就融化,化成水在心海里翻涌,所以就有了倾诉与眼泪。思念凝固成一个不变的姿势,总是迎着风的方向。高处的风格外强劲,让这种热烈而又忧伤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一
  “又在想念前女友?讲讲你们的故事吧!”彤不知何时也上了天台,她从身后轻柔抱住我,将脸贴在我的后背。伤口被切开的一刻,痛楚并不强烈,伤过之后的碰触与擦洗的刹那才是最痛苦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用火柴点燃一支,猛吸一口。我喜欢火柴,在燃烧的刹那,那样绚烂而响亮。

  二
  我很多时候像一只鸵鸟和那个掩耳盗铃的笨蛋,以为藏起脑袋或者捂住耳朵就可以逃避回忆的煎熬和现实的困顿。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们与回忆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只可以观看而无力更改。
  九九年的冬天,雯像一道阳光射进了我平静的生活。那低头与抬头间的温柔是那样清晰而温暖。
  平日空荡荡的天台上晾衣绳纵横交错,各种色彩与花纹的床单在冬天少有的灿烂阳光中迎风招展。明晃晃的日光透过床单投射的阴影黑白分明,让人有一种单纯的快乐。我也赶了热闹,洗净了床单晾在天台上想得一点阳光的气味。“帮帮忙!”从身后传来一个女孩柔软的求助,天台的阳光让她的声音也带着明媚。
  我转身看见一个女孩湿漉漉的双手举着一床湿淋淋的被单。我们各抓已绞成麻花的被单一头,朝相反的方向对拧,水被一滴滴挤出来流到地上哗哗地脆响,好似抖落了一地阳光。我们相视一笑。从此,她的笑容就走进了我的记忆深处。每每想起,都鲜亮如昨。

  三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而且倔强地响个没完,彻底切断了我对雯的回忆。我讨厌电话,每每接通之后,又不想无聊的客套,情绪还没有酝酿好,往往无以为继。
  手机那端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喂,喂,是不是小雯”。结果对方挂了线。我再打,对方就关机了。两年多了,我一直不曾换号,无非是希望雯能找到我。
  彤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既不发怒,也不说话。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目光如刀,好象要为我动个脑部手术。她每每兴致勃勃拉我讲我过去的爱情故事,最后往往都是冷清清地收场。她总说我脑中有个瘤,得彻底切除才好。

  四
  我脑中确实生了个瘤,那些关于雯的记忆一经触动就刺痛,常常痛得泪流满面。她成了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有些结解不开或许是好事,每痛一遍,就让自己坚强一分。有一首歌,我们总是在听着;有一种酒,我们总是在喝着;有一些话,我们总是在说着;有几个人,我们一直都记着。这些虽然并非永远,但却总会在我们心底悄无声息地沉淀。
  彤其实美丽而又聪慧,外来精于修饰,常常弄得色彩斑斓,夺目而温暖,像极了一尾活泼而又飘逸的金鱼。她喜欢弓着身子背对我,让我轻轻地贴近感受她鱼一般温柔玲珑的曲线。她对我的过去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尤其关于爱情。我常常被她那种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弄得手足无措。她想知道我幼时骑在父亲的颈子上看到的天空是否特别的清澈高远;她想知道我童年嚼过的生豆角是不是苦中回甜;她想了解一个小女孩送给我的小金鱼是如何被我折磨至死;她说我四岁时向围在我四周的年长的小孩分发花生是一种博爱。我害怕总有一天,她比我更加了解我。

  五
  我与她相识在我们都曾经或正在就读的美院的阶梯教室。只不过一个站在讲台上,一个坐在讲台下。我是作为一个设计出身的装饰公司的老总应邀来为低好几届的学弟学妹们作一场关于设计的演讲。无非是想让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年轻人了解一下创业的艰辛和设计的浩瀚与博大,毕竟向上看到的只是屋顶而不是高远的天空。每一个演讲者都是从台下走上来的听众,看着这些有着花一般灿烂年华的学子,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快乐而自由的大学时光。青涩中透着一股子纯真,洁净的衣袂和被风吹动的宽大的衣袖,飒飒地仿佛整个世界都为自己悲伤着,沉醉于似是而非的爱情之中,故作深刻的忧郁和无谓的自负,都锁进了那本黑色的日记。
  大学校园是生命的天堂,成长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尽情地表演。终于,这些目中无人的青年学生被我的激情感染得一个个身体由后仰改为前倾。其中有个脸部轮廓清晰,嘴角倔强的女孩在自由提问的环节问了一个我不置可否的问题:有女朋友吗?而我竟回答曾经有过。曾经一词暧昧而意味深长。
  当时我与雯分手才半年。曾经以为刻骨铭心,海枯石烂的爱情在经历了一阵肝肠寸断之后竟很快就获得了痊愈。竟会如此洒脱地面对一个自信而俏丽的女孩如此私人的提问。既然雯说她爱上了别人,或许我也有权重新选择。

  六
  尽管如此,当我轻轻抱着彤优美的后背时,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犹如校园水池里的睡莲一般安详的雯,她喜欢在漆黑的夜里紧紧抱住我对我说,抱着你就等于抱着整个世界。我不肯定这是否也是一种背叛。
  晚秋的夜空里皎洁的月光流进了我们顶楼的卧室,一直漫到床头,薄薄的窗帘在夜色中轻柔地飘荡。彤转过身来深情地看我,每回她用这种杀死人的眼神看我都是暗示我为她讲我的爱情故事。我总是跌落在她迷人的目光中无力自拔。面对这个美人鱼般的女孩,我从来都没有抗拒的勇气。

  七
  如同当年我无力抗拒雯的温柔一笑一样。第二天落雨,我在上班。心想床单一定湿透。等我下班爬上天台,却没见自己昨天晾晒的床单。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床头正疑惑着,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她睡莲般的微笑。“你的床单!”她将叠得整齐平整的床单从背后举到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闻到了阳光的气味。她大方地走进我房间四下打量,脸上看不见一点显山露水的痕迹。我忐忑地倒了一杯白开水给她。因为自己没有喝茶的习惯,茶叶自然就找不到。后来得知,她竟中意纯净水和凉白开水,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色无味。今天看来,这和她甘于平淡的性格有关。她不化妆,单用一点薰衣草香味的香水。
  坐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她就起身离开,我执意送她下楼,黑黑的楼道好几层声控灯都坏了,让我有机会牵她的手。有了身体的接触,就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原来,她就住在三楼。我也顺理成章去她家坐坐。灯被拉亮的一刻,我在黑暗中逗留太久的眼睛还不太适应。屋里的陈设虽简单,却极干净。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只插满百合的透明玻璃花瓶。卧室床边摆一个书架,搁了几本闲书。与床正对的墙面上挂着一副手工艺画。近看才知是用丝线锈上去的,栩栩如生。原来,她是苏州人,跟奶奶学过女工和编织。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并不羞怯,总是迎着我的目光。大约是一个人在异地久了,难免独立而坚强。
  我们两个同是异乡的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很快就找到许多共同的话题。她说她喜欢《飘》和《简爱》,我说我喜欢宋词和《聊斋》;我说我喜欢古朴而精致的小东西,她说她喜爱中药好闻的气味和古怪别致的名称。我们甚至聊到了连环画《丁丁历险记》。我一坐竟坐了三个钟头。回到自己小屋的床上,在这个城市第一次失眠,整晚睁大眼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后来,我每每上班经过她家门前都会刻意多站几秒钟,只为能在她打开房门时说一句“这么巧。”

  八
  时间在回忆里浸泡得太久,记忆就会变得无比的真实。回忆与真实之间并没绝对的界线,今天的真实就是明天的记忆。
  彤微笑着睡去时,我却在如水的月光中迷失了回来的路。我害怕观赏杂技,每每看到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就想到他们在台下艰苦卓绝的训练。就象我常常记起年少时看的猴戏,猴子全力地表演,因为它身上累累的伤痕让它学会了畏惧。有很多时候,我们都象极了那只猴子,我总是觉得身后有个人高高举着皮鞭,即使身后的皮鞭早已消失,可我们依旧卖力的表演。这叫惯性。

  九
  之后,她从三楼搬上来与我同住。从此,我的床头一年四季都不曾缺少花香。腊梅和栀子隐约的暗香,山茶与杜鹃的纯朴与秀丽,都在我床头静悄悄地盛开。每一个醒来的清晨一睁开惺忪的双眼就可以看见浓情满怀的鲜花,是不是也是一种平凡的幸福。
  我们不上网,不打扑克,也不爱逛街。喜欢抱着一只CD机在天台听刚买回来的盗版音乐,看这个城市火红的朝霞与温暖的夕阳,直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在一个个星光满天的夏夜。屋里实在闷热,比不得现在买有空调,只好卷着席子上了屋顶,以天为帐,以地为床。夏夜天台的风格外清爽,我们依靠着看天上的尘星,交换着彼此的梦想。她想带上心爱的人象丁丁一样周游世界,最神往的地方莫过于西藏和巴黎,而我想开一家中等规模的装饰公司,赚好多的钱带她周游世界。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天上的繁星为证,我一定支持你。你实现之后,也要助我圆梦。”对一家公司的小设计师和一家酒店的迎宾来说,这些梦想似乎遥远了些。梦想是什么?梦想就是那只被我们从天台上放飞在风中的纸鸢,飞的时候很高很远,一旦落下,却往往怎么也找寻不见,即便不幸被你找到,也常常被雨水洗去了颜色,变得惨不忍睹。不过,在那样美丽的夏夜,雯抱着我说过的话和那些丢在风中银铃般的笑声一直是我心中不能泯灭的记忆,并且历久弥新。

  十
  屋顶上有好几种被人遗弃的盆栽。其中一个蓝色陶盆装的仙人掌是我和雯的最爱。雯第一次触摸它时被扎得尖叫一声。她说仙人掌身上的疤痕是被人割过留下的。被割开的仙人掌插在另一个盆里也可以成活。她说仙人掌的生命尤其顽强,只要天承雨露阳光,再恶劣的环境也可以自由而旺盛的生长。当时,我就觉得我们象极了这盆屋顶上被人遗忘的仙人掌,在这个城市的底层苦苦挣扎,但我们从不放弃向上的希望。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快乐。我也明白了一个女人为了爱的付出是那样坚决而彻底。
  我们没有电视看,就只有买几张盗版影碟放在电脑光驱中欣赏。画面虽模糊,却也带给我们廉价的喜悦。最奢侈的娱乐就是一起去看场电影,专挑那种情侣优惠的时段购票,连瓶可乐也不舍得买。雯说为了梦想得学会储蓄。
  我从前的衣服一般只有黑白蓝,她却一再鼓励我穿的阳光点,时尚点,理由是设计师需要应酬。而她自己总拣些宽大的中性衣服穿,还说上班有专门的职业装,用不着购置昂贵的外套。她甚至自己买毛线为我织毛衣,穿上身结实而温暖。

  十一
  这件毛衣如今就放在枕边,每每穿在身上,仿佛被雯温暖的手拥抱着,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一针一线织进去的细密的心意。既然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泡个热水澡。我躺在温暖的浴缸里,忽然记起雯曾经说过,她最奢侈的愿望就是躺在一个大大的浴缸里洗一个舒服的泡泡浴。哪怕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我也不曾为她实现。雯极爱洗澡,早晚一次,还总在浴蓬下喊我的名字,让我为她放那首《永远到底有多远》。她说洗澡可以洗去整天的尘垢与沮丧。可洗澡怎么也洗不净思念的苦涩。我以为自己已经洒脱地放下了雯,为何在这温暖的浴缸里,我的脸颊却爬满了咸涩的泪水。感情这种东西你越是努力地忘记越是清晰的回忆。我本以为我会恨她的背叛,可我一直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将爱与恨两种情感对换。
  我这人多梦,每每醒来都可以清晰地描述梦境,而解梦就成了我们最有情趣的晨课。在每一个我病倒的黎明与黄昏,她会买几副中药用泥色的陶罐为我熬开,满屋子的苦中带腥的药味,她却说那叫苦香。我从来不知苦里还带着香味的。好在有她细心的嘘寒问暖,于是苦了嘴里,却甜了心里。我们好似两个古人,在满屋子的中药味里。听她为我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通常这种时候,我会特别沉静,内心的熨贴非平日的浮躁可以相比。
  她常在我面前提起的人只有奶奶和北京工作时认识的一个叫小妹的女孩。奶奶笃信佛教,使她或多或少受了熏染。我曾多次随她礼拜这个城市香火鼎盛的寺庙。她说这样可以获得灵魂的平静。在清幽的磬声和缭绕的香烛中,确实能唤回一些潜在心底纯真美好的东西。她却几乎不提她的双亲。
  尽管雯在观音面前为我乞过福,可现实容不得我们自欺。两个人加起来一月两千多的收入,扣除日常的开销,再节省,在偌大一个高消费的城市也所剩无几。要实现开公司的梦想还不得十年八年。于是雯建议我辞掉工作,专心找人投资,兴许机会还大些。我一直不曾应允,毕竟两个人的开支要一个人负担不是轻省的事,何况我也于心不忍。
  她生在冬月,按旧历算,与我母亲的生日只隔一周。我不小心漏了为她买一枚钻戒的想法,泪水从她双眼滑出,如钻石般晶莹。她拉着我来到一家银饰品店。门面不大,装饰倒也别致。一色的黑墙纸与黑漆柜台,让那些银饰在射灯照射下格外耀眼夺目。她说她一个人来过好几回了,钻戒就免了,让挑一对银戒。我望着她久久无语,依了她挑了一对有简单叶纹的戒指,郑重地戴在她的中指上。心底早已汹涌,今生不可辜负了这个多情而善良的姑娘。

  十二
  生日之后,我一咬牙真辞了工。毕竟替人打工要在这个城市安家似乎遥远了些。我选择了走钢丝,至于会不会摔下来,我反倒不去计较。我找了许多人,朋友,朋友的朋友,甚至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时,装饰这行在这个城市并不热门,多数人不了解,不敢贸然投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不放弃。每每我在外面碰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时,她会拉着我爬上屋顶的天台,指着那盆仙人掌说,“我们就是仙人掌,只要有生长的地方,我们就该顽强。”其实,她才是我内心最强大的力量。
  我心情沮丧时,喜欢找一家廉价的理发店,把所有的不快与烦愁统统剪掉。剃尽胡子,换了发型的我会特别的容光焕发。我就会到雯工作的地方接她回来。我总是认真把自己弄齐整些,乘半小时公车来到她工作的地方侯她下班。好多次我等候的时间比乘车的时间还长。然而,远远地看她上班的样子总好过独自呆在家里煎熬。她穿一件深红色的丝质旗袍,黑色的丝绒盘扣从颈子一溜儿排到腰际,披一个白羊绒披肩,端庄地立在瑟瑟的风中。我忍不住心头一酸。她一看见我,就晃着脑袋象一只轻盈的鸽子飞到我怀里。
  当我们上公车回我们租住的屋子时,街上往往已是灯火通明。望着来来去去热闹的人群,我们彼此的心底注满了温情,她会情不自禁地凑过脸来让我亲她。那样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年少时的爱情总是煞有其事,全力以赴。投入的与付出的常常大到不可估量。正是这种无求的付出让深陷其中的两个人恨不能将彼此燃烧了合二为一。这种爱是那样壮烈而又伤感。

  十三
  我坐在我办公室班台后面正赶一个设计师们忙不过来的投标书。只听到外面高跟鞋敲击走道木地板的有节奏的回声。一听就知道是彤的脚步。高跟鞋是个了不起的发明,能让女人们踩出节奏,踩出端庄,踩出妩媚,踩出一朵花来。而雯从来不穿。穿与不穿,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可我偏爱后者。不穿高跟鞋的雯虽然少了一份优雅,却多了一分活泼与俏皮。而那个春末夏初,我却苦苦劝说她穿一双高跟鞋去见我远在故乡的父母。因为父亲的生日,我顺便带雯回去看问二老。
  雯第一次乘船,眉眼之间流着兴奋。船起航时,她和我站在船尾看渐渐远去的都市。对着江边流转的灯火,她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终于可以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船走得平稳,雯总是新奇地来回走动,可苦了她那双踩着高跟鞋的脚,我终于心疼地让她换上了平底鞋。她依旧爱拉着我爬上船顶看隐在云雾中连绵的群山和飘来荡去的巫山白云。她说蕴育了几千年的长江文明真是浩瀚而神秘。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她而去,她就将自己的灵魂放逐在这高山流水之间,化作高高的峰顶上一块长年哭泣的望夫石。我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指着渐渐隐到陡峭的山崖之后的夕阳说,我是个江边长大的孩子,深深懂得两个人同船共渡的意义,百年修得的福气又怎可能轻易地放手。她望着我微笑,被夕阳映得通红的面颊在那一刻是那样真挚。微笑本来平凡,饱含深情的微笑却可以摧毁你内心最坚固的防线。

  十四
  “我的头发剪得怎样?听到没?你最近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我被彤从恍惚中唤醒。她近来总爱摆弄一只数码相机,说是要留住永恒。拍了一阵,约是有些烦了,就走近我问我对头发的意见。“蛮好!”漂亮的人怎样弄都好,这是公理。我不禁想起雯离开我之前剪掉了一头秀发,象个小男生一样站在我面前,睁大眼睛看我的表情。我无言以对,只安慰自己剪短的头发总有长长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女人一生用来打理头发的时间与金钱是相当惊人的,而她们通常对自己巨大的付出难以割舍,因此,剪掉长发往往伴随着无比重大的决定。后来事实证明,我的以为是正确的。
  想来彤其实不错。她从我买的顶楼公寓的床上醒来的第一个清晨,在我枕边留了一张百合暗纹的信笺,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化一支百合,被你采摘,只要一杯清水,就可以为你幽香整个夏天。”落款“给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当她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端到我的床边时,我就想我彻底完了。至于她是否为我幽香了整个夏天,我不敢肯定。不过,她的到来确实让我走出了那段灰暗无光的日子。
  有天,她郑重对我说,她要亲自下厨为我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结果,我等了近三个小时才终于等到她摆在餐桌上的“四菜一汤”所谓的丰盛的晚餐。可我怎么尝,依旧菜是菜的味道,饭是米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下厨,是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锅铲,从她母亲那儿现学来的。想一想,也算福气。
  当她听我说很怀念雯烧的莲藕排骨汤时,她在家里与她母亲研究了一整天,然后兴冲冲地将煲好的汤拿到我的办公室双手递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望着她紧紧攥住我衣袖的手说“好”。其实,任谁也烹饪不出记忆的味道。
  可能因为我和彤的生活过于平静,就总想找一些东西来点缀,而我找来点缀这种平静生活的就是回忆。一个人一旦对未来没了强烈的企图心,就必然喜爱往回看,回首的次数一多,前行的脚步当然就会放缓。

  十五
  那晚我轻轻抱着彤的后背,她安静极了,我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却轻声问我,“阿贤,睡着了吗?”我加大点手臂的力度表示自己还醒着。我忽然感觉到她在怀里微微地颤栗,接着就开始抽泣,流下的泪水打湿了枕套。
  “怎么啦?”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剪掉长发?”我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告诉你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别离开我,好吗?”她突然转过身来正对我,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昨晚我和学校的一个男生上了床。”
  我一时无法接受,静默了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抡起手臂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在这个寂静的秋夜格外清脆,她送给我的那串佛珠的红绳因为用力过猛而绷断,十八颗佛珠滚了一地。打过之后我才后悔自己下手太重。我扭亮台灯爬起来穿好睡衣坐在床头。也不一定要扇耳光这么严重,只是觉得不这样做不足以表达我的愤怒。彤反而不哭了,“前些天才遇见他,他是我的初恋!”

  十六
  初恋?是啊,初恋。
  我也有过。那年我念大一,刚满二十岁,初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切都很新鲜。秋在念高三,她的父母是学校的老师,听说我成绩很好,就让我做她的家教。
  秋一张脸生得非常生动,五官似乎都可以表达丰富的语言。南方人的精致加上灵气使她异常地出众。我倒是用心的教,她却并不认真地学。窗外的梧桐枯萎了一个冬天,竟也开出缤纷的花来,一簇一簇地张扬地宣告春天的来临。秋身上红色的外套与窗外开得绯红的桃花相映成趣。我看着她立在窗前的背影,有一点压迫感,类似于窒息的微微的疼痛,从指尖直达心脏。想来这就叫心动吧!
  秋和她父母曾引我游赏这个城市的景区,可那些春光绿水都不曾装进记忆,目光始终离不开她太阳花一般明媚澄澈的笑容。那年,她十九岁。
  她也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却考上了另一个城市的文艺女兵。临行前一晚,她约我在校园散步。她牵着我的手调皮地对我说:“等我!”我以为自己许了个全世界都不能改变的诺言,“只要活着,我会一直在这个城市等你归来。”说完,我吻了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火花四溅,约是吻得太浅。其实,诺言一旦许下,就意味着背叛。我终究离开了这个城市。一别就是六年。期间虽也有联络,可毕竟隔了千山万水,渐渐被距离和时间磨平了年少时的那份激越与执着。
  等我们再次相遇早已沧海桑田。她已订了下个月的婚期。本来很想抱抱她,好比拥抱那些从指缝间遛走的青春年华。可我终于没有伸出手臂,只是矜持地抬手与她的手相握。竟有一种久违的怦然心动的感觉,曾经年少无知的冲动穿过记忆的河流再次在轻轻一握中清晰起来。
  晚上,怕秋尴尬,约了我最好的朋友沈冰一起去KTV。我和秋都没怎么唱,只是各自端着酒杯各怀心事。沈冰约略知道一些我们的事。为了搞活气氛,他只好唱个不停。沈冰悄悄对我耳语,“你不追,我可追了。”“人家再有一个月就结婚了。”沈冰摇摇头继续唱。那回我们玩得很晚。到了街上已空无人影。沈冰主动提出送秋回家。秋看着我,我看着沈冰,点头算是同意。看着他俩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视野,我并不急着回去,一个人想在这空旷寂静的大街上走走。我本来也想送的,可毕竟送她的那个人不是我。今晚本有好多话说,而我举起酒杯只说了一句要紧的话,“祝你幸福!”
  更加意外的是,在沈冰狂轰滥炸般的追求下,秋取消了婚约,竟与沈冰闪电般的结了婚。沈冰是个创造故事的人,他深深感动了自己的同时也感动了别人,包括我。谁说感动不是真正的爱情,爱情就是由无数个小小的感动组成的。
  彤和沈冰都比我强。彤去追求她的初恋实在是人之常情。总比我懦弱地看着曾经心动的人投入朋友的怀抱要勇敢。

  十七
  我不忍再看彤流泪,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于是就起身去了书房。
  我摁亮书房的壁灯,抬头看见那张用玻璃镜框裱过的素描画。我画的是坐在天台栏杆侧沿的雯,她穿一件发白的牛仔,旁边赫然立着那盆浓绿的仙人掌。画面干净,下笔肯定流畅,线条稀疏却硬朗,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藏在线条后面的浓浓的深情。她就以那个静止的姿势永远停留在那个午后慵懒清澈的阳光里。她当时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用她的目光将我整个人装入她的内心。那次回故乡的旅途中,我们在丰都下船时遇见一位目盲的算命老先生,他说我们八字相冲,要么劳雁分飞,要么鱼死网破。那时,她也是这种目光。

  十八
  这一路上,她倒也不以为意,依旧拉着我爬上船顶看滔滔长江。播音员说客轮会在奉节停靠八小时直到天明。雯就拉着我上岸看看。我们沿着一排青石台阶拾级而上。走入附近一个简陋的茶室,刚一落座,就听说我们乘坐的那艘客轮已起锚去了白帝城过夜,弄得我们措手不及。只好想法子追到白帝城。奉节旧址正在迁徙,镇上少有人家。人们搬迁后遗弃的垃圾,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翻卷。我牵着雯的手朝有亮光的地方逆风而行。
  后来遇见几辆载客的摩托车。师傅们问我们是不是去新城。我们告诉他们因误了船得连夜赶往白帝城,他们一个个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说是前方正在修路,根本无法通行。最后一位年长的师傅答应搭载我们碰碰运气。
  雯紧紧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后背,躲避这乍暖还寒的夜风。“怕不怕?”雯坚定地回答:“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摩托车在黑夜中奔驰,直到下起小雨,终究还是在未修好的路段被迫停下。本来还想强行冲过去,不到百米,就借着岸边隐约的江火看见滚滚而下的巨石。那从山顶滚下来的巨石砸在公路上的巨响,回想起来,至今仍心有余悸。正当我也开始绝望时,师傅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载我们到江边租个小划子划到白帝城,只是现在已凌晨,怕没人愿意载。而我付过车费后就只剩三十块。
  我们还是抱着一试的心态来到江边。渡口有一盏灯,微弱的灯光照在江面,霏霏的雨打在我和雯单薄的衣衫上,臂弯里的雯有一点发抖。江面上远远停着的几艘小船随着江波微微荡漾着。我朝着风中叫了好多声,才终于有一个船家应了一声。我看见划子上点亮的汽油灯微弱的灯光缓缓朝我们所在的位置靠过来。江水拍打堤岸的回响和着桨橹划过江面哗哗的水声,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别过摩托车师傅,我扶着雯踩着晃晃荡荡的竹跳板上了划子。雯自始至终紧紧搂着我的腰。雨渐渐大起来,划子在黑暗的江面上剧烈地晃动。我努力镇定自己,给她讲一些小笑话,舒解她的紧张。时间一份一秒地流逝着,船家偶尔的咳嗽声合着一声声桨橹有节奏划过水面的哗声,让本来冷寂的夜多了许多生气。雯不敢看动荡的江面,只是定定地盯着我,“我们会死吗?”我惊骇地透过船家挂在船头的汽油灯光看着她沉静的脸庞,“能死在一起也算一种福分。”她笑了,释然的笑,所有的恐惧刹那间从她眼底消失殆尽。
  一个多时辰后,船家指着远处停靠客轮的地方说那就是白帝城。我清晰地看到雯眼中滑出的热泪。别过船家,我们还得摸黑翻过一个山坡。雯紧紧抓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踩在野草丛生的江岸的山坡上,我们朝着有灯光的方向摸索着前行。登上客轮的一刻,雯紧紧抱住我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吗?”我用力地点着头,双手捧着雯泪水风干后的脸颊,轻轻吻了她微紫的唇。“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十九
  我同雯拎着送给父母的礼物踏上故乡的一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故乡的气息。街上纷飞的柳絮飘落在我和雯的发梢上,我拉着雯的手,满是自豪地对她说,“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分明看到雯眼里闪过的亮光。
  推开家门的一刻,我在异地忘记的乡音一瞬间脱口而出,“爸,妈!”最深情最亲切的两个字眼。父母见到我俩时,眼睛笑成一条缝。二老对雯更是关爱有加,问寒问暖。看到父母已经发白的头发,觉得他们仿佛一夜之间真的老了。我忍不住鼻头一酸。
  在家呆了不到两天,又得动身往回赶。父母亲把我们送到码头,顶着初夏的凉风,一直站在岸边的水泥台阶上目送我们上船。我分明看到母亲别过头去悄悄地抹泪。他俩彼此搀扶着静静站在原地,那一个战立的姿势里蕴藏了沉甸甸的牵挂和期许。客轮渐行渐远,我站在甲板上用了最大的力气挥动手臂,直到父母挺立在风中的身影聚成一点。
  聚散离别本是人生最普通平凡的场景。我这个情感脆弱的人总是感动于这些看似平凡的人生场景,并总在一回首挣断一根心弦,虽也能很快恢复很快消灭那一挣时的疼痛,但付出的真情却在挣断的刹那再也收不回来。离开父母温暖的呵护,投向另一个温情的怀抱,本是人生的必然。只要你在回首的刹那,觉得自己不曾辜负爱惜过自己的人们,也总算无怨无悔。

  二十
  回到这个城市,雯依旧打两份工,我依旧四处筹钱。
  当我一个人从朋友的公司走出,我不爱乘电梯,喜欢一个人从所在的楼层沿着消防通道一步步走到楼底。楼道好多声控灯早已失灵。独自摸索着扶手,在漆黑的楼道中下行。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只知道埋着头一路走到底。当看到楼底的光亮时,有一种莫名其妙地解脱感。这好比人生,往前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惟有摸索着生命的扶手,怀着到底的决心,去获得那些期待太久的光明。而前方是否有光明,还要走多久,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我们只是不得不相信,下一步就是出口。走得越久越是惶恐,走得越久越是无法后退。
  生命的组合本来简单而平凡,却总想丰盈广远些。苦于找不到出口,好比撞上玻璃窗的飞蛾,以为好光明,却怎样也飞不出去。
  人生的残酷是无法避开的,为了生命的连续,你不得不以一己之力去掌控人生。生命本是一场漫长的较量,珍惜自己或放弃自己就是这场较量的结果。珍惜总是辛苦,那意味着更多更难的小的较量;放弃总是轻省,那意味着毫无抗争,把自己交给时间任其蹉跎。这好比一个女子遇见一个可恶男子的侮辱,是抗争还是妥协?抗争总算有跑脱的希望,放弃就只有横遭玷污。清白总是得来不易。这其中还存在一个对清白价值的认知,倘若你以为不足一提,你自会放弃,也即同时失去;倘若你认为弥足珍贵,你当然誓死留守。若把清白换成梦想呢?
  我的挣扎并无结果,雯每每抱着我鼓励我,“一切都会好的”。我在外面所遭遇的一切寒冷在这一刻融化。
  那天,我象往常一样回到家。看见雯剪了一头短发。我并没有太在意。雯提议出去走走,我们好久都没有在一起散步了。
  我尝试着让自己放松,融入汹涌而冷漠的人潮之中。可我紧锁的双眉,僵硬的四肢,总让我显得格格不入。雯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在灯火如昼喧闹非凡的都市大街上安静地走着。我的内心慢慢有了一丝松动,加大了搂着雯腰际的手臂的力度,她似乎得了感应和暗示一般,开始眉飞色舞地为我们规划起未来。我也受了感染,从心底涌起一股温暖。我分明觉得自己的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二十一
  我和雯一口气爬到七楼,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我忽然发现左手中指上的银戒不翼而飞。我丝毫不曾觉察它何时从我的中指脱落。
  我进屋之后,四下寻找。甚至拉着雯沿着原路找回去。来来去去折腾到凌晨三点。直到雯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也许明早醒来就可以看见它静静躺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好象失去了依托,内心总是空落落的。那一夜,我紧紧抱着雯,生怕一松手就失去了这份患难与共的爱情再也找不回来。
  次日醒来已正午。我无意间发现银戒就安静地躺在棉拖鞋旁。只有失而复得过的人才明白失而复得的喜悦与珍贵。我忽然心情很好,到餐厅一口气吃完了雯为我做的早餐。我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我满怀信心地找到沈冰,他曾答应帮忙想办法。尽管最后依然一无所获,可我还是很乐观地上菜市买了好些菜回来,打算亲自烧点菜等她下班回来一起吃。我跑进厨房才看见压在灶台上一只印花瓷碗下的字条。上面是雯的笔记。我手中的菜滑落在地。
  阿贤:
  当你看见这张字条时,我应该已经在北上的火车上。
  这段日子,我见你四处碰壁,日见消瘦,非常心疼。我在北京工作过的那家酒楼的老板答应帮我,但我必须亲自去拿钱。
  我本想昨晚告诉你的,可看你那样沮丧,我实在开不了口。何况我怕你不同意我去,我甚至都没勇气面对你的送别。我害怕自己看着你送别的身影会忽然跑下火车,再也没有了离开的决心。早上我蹲在你床边看了你好久,你睡得象个孩子。说实话,我真舍不得走。
  我终于还是走了。我想我很快就会回来,你权当我上班了。
  珍重!
  你的雯                    
  即日清晨6:00

  二十二
  生命仿佛一张脆薄的白纸,需要书写,也随时会因为被扯破而将这种书写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要将这种书写变得更加坚韧和顽强。
  我独自爬到天台,面向北方,望着这个城市万家窗户透出的灯火,任泪水在脸颊上汹涌。

  二十三
  就象此刻一样,我透过窗户看着大街上明亮的路灯,泪水却在眼中汹涌不止。忽然之间,我非常想念雯,想念彤,以及许许多多爱过我恨过我的人。来自心灵底层的脆弱一瞬间袭击了我,将我钉在原地,象被钉子钉穿了双脚。揪心的疼痛反反复复冲击我本来已经脆弱无比的神经。
  天发白时,我走回卧室,看着彤披散着头发抱着双膝坐在那里疯狂地吸着我留在床头的纸烟。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我打开窗,夺过她手中未燃尽的纸烟,静静抱住彤的肩膀,“我不怪你。”彤转过头来惊恐地看了我五秒钟,然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要背叛你,我只是希望你重视我。你忽略我好久了。”我拍着彤的后背,沉默。我只是反复地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哭累了疲惫地睡去。

  二十四
  再后来,我本以为我的未来已经注定,往后的生活会变得平淡而宁静。我甚至跟彤见了她的初恋男友。尽管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四目交投时已心照不宣。
  彤依旧和从前一样对我和雯的过去充满了热情与好奇。可她对我和雯的结局似乎有一点怅然。仿佛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她象大多数听故事的人一样陷入其中不能抽身,她甚至偶尔还会希望这个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二十五
  可事实容不得人自欺。
  雯离开我之后,很快如约寄来我开公司的二十万。当我把公司开起来,并打电话希望她回来时,她却嗫嚅着,支支吾吾不愿意正面回应。
  我于是下定决心亲自到北京接她。她却留了个银行帐号给我,说她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酒楼老板,还让我赚到钱后就打在那个帐号上。她说她觉得跟着我压力太大太苦,而这个老板对她无微不至,她与他在一起有一种与我一起时不曾拥有过的快乐与轻松。
  我始终无法甘心也无法理解,在我落魄时她不曾离开我,为何反而在我开始成就自己时离我而去。我不断打电话给她直到她换号。
  无人时,我常常会因为一点小小的触动而泪流不止。哪怕看一部爆笑的喜剧,无声爬上面颊的泪水也出卖了我掩饰不住的落寞。一个类似雯的背影,一声类似雯的呼唤,都成为我最催人泪下的闸阀。
  若不是公司需要自己支撑,怕是早已崩溃。我象被抽空一样拼命地工作,试图用这种疲惫而疯狂的工作状态来减轻来自内心深处的悸痛。可深夜回到家,站在天台望着漆黑的夜空,依然会痛。这种疼痛从指尖开始,一直抵达灵魂,仿佛抽搐一般痛苦不堪。
  不过,不顾性命的工作状态却换回了渐渐丰盈的金钱累积。不仅还了债,我甚至在一年之内将先前租住的房子买了下来,并将天台种满了紫薇和仙人掌。
  直到彤走入我的生活。才将我从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解救出来。
  她在客厅养了一缸金鱼,说一缸,其实夸张了,偌大一个玻璃鱼缸只养了两尾。听了雯的故事以后,她又放了一尾进去。黑的那条因为后进来,总被先前两只赶得无处藏身。每每这时,彤就会隔着玻璃敲那对红色的金鱼来主持公道。我微笑着站在一旁,看彤如何调节它们之间的矛盾。原来,平静的生活自有平静的幸福。我想,我是真的开始爱上彤了。就在我以为雯将从我记忆中被连根拔起,不留一粒尘土时,有个人颠覆了我拥有的一切。

  二十六
  这个人是雯北京的朋友小妹。
  她打电话给我,我并无印象。她自我介绍好半天,我选择了尘封的记忆才被缓缓擦拭干净,一点点还原。
  她约我在网上聊QQ。而我向来对这种交流方式敬而远。害怕躲在某个优雅别致的名字之后的人忽然双手叉腰,满面血光,苦海仇深地蹦出来把我吓瘫在地。可也有例外,比如熟人。她的网名依旧是小妹,而我叫四弦。
  小妹:来了。
  四弦:来了。北京的秋天一定天阔风高吧?
  小妹:雯病了。
  四弦:何病?要紧吗?
  小妹:相思成疾。
  四弦:有人相伴,无微不至,何来相思?
  小妹:为你才被老板留京;为你才狠心决裂;为你食之无味,肝肠寸断。而你竟愚蠢至此。以为还了钱就清了债。你欠的永难偿还!
  四弦:决裂?!
  小妹:若不是因为你的梦想,至于被老板纠缠?若不是被玷污了纯洁,至于与你决裂?她常常站在老板为她买的房子的天台上面向南方泪流满面。
  四弦:我……近日进京。让她等我!一定!
  我走出房间,爬上天台,与那片躲在黑夜中的仙人掌对峙着。然后,撕心裂肺般的痛。小妹的话象一把扎入我心灵深处的匕首,拔出后鲜血四溅。我曾经以为的背叛竟是如此决绝地忠贞。
  伴随着昨天的死亡,今天的实现,我与世界都有了许多改变,而那一段段的过去,死去了终究死去了,总不能倒转回来让你重新作个修正。那就只好盯着未来。未来是唯一可以更改的方向。
  把公司交给一个信任的朋友之后,我赶到彤就读的学校。彤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稳定,清澈见底。“记得吗?你曾经说,希望我,和雯的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沉默了好久,我才把酝酿了一整夜的话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讲出后,反而松了口气。她目光依旧,看不见一丝振荡。“我得到北京找她,她依然爱我。她比你更需要我。懂吗?”我双手抓住彤的双肩,死死盯着她。她仿佛入定了般,一语未吐。“多久走?”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好似憋了一口气无法呼吸,经历了一阵窒息的剧烈痛苦后,才呼出来。“今晚。”说完,我转身就走,不想停留哪怕一秒钟,害怕看见她清澈的目光里缓缓如涨潮般泪水弥漫。害怕自己在她面前现出哪怕一丝不舍,那是对她更残酷的惩罚。
  可我知道,她一定站在校园那棵香樟树下,迎着干爽的秋风,泪流不止,看着我的背影在眼底一寸寸消失而无力挽留而痛心而绝望而崩溃而站立不稳而蹲在地上双手掩面。而我不敢深想,但依旧止不住泪水在这热闹而狭长的街道中逆风而行。泪水风干了,再流。原来,提出分手比被提出分手是一种更大的折磨与苦痛。忽然间,随着我与彤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在我脑中的记忆也愈来愈清晰,如同镌刻一般,怕是今生再难磨灭。

  二十七
  我选择了火车。简单的黑皮挎包就是唯一的行李,装着那只曾经和雯共听的 CD机。里面放的CD里有她最衷爱的歌《永远到底有多远》。我翻来覆去地听,让曾经被深埋的记忆在音乐的阳光中晾晒,就象我当年洗净了床单挂在天台的阳光中一样。是啊,永远到底有多远,谁可以用有限的生命够得着永远。
  我躺在卧铺车厢的一个上铺上,望着被火车甩在身后的夜,试图感觉雯曾经在这趟火车的某个位置留下的温度。我沿着她曾经走过的线路体会她独自上路的凄苦。火车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持久不断的轰鸣在我耳边回响,我恨不能将她曾经受过的来自内心的煎熬重新体验一遍。只好在《永远到底有多远》的歌声中一点点靠近雯所在的城市。

  二十八
  出了北京西站,我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小妹说的那家酒楼。约是未至正午,酒楼还没有客人。很容易就找到那个姓陈的老板。
  见面时,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一定是满脑肥肠,色迷迷的中年人,他不仅年轻,还有几分倜傥。他微笑着招呼我,这更加深了我的愤怒。我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向他的面门,他踉跄一下,殷红的血从鼻子流出。“雯在哪儿?”他惊愕的表情一瞬间转化成洞察一切的坦然。他竟捂着鼻子摇了摇头。我顺手抄起身边
  一把黑色的实木椅子结实地朝他的头砸下去,他本能地举起手阻挡,只听咔嚓一声,类似骨头断裂的闷响,可依旧抵挡不住椅子下落的惯性,结实地落在他梳妆整齐的头上,头顶的血顺着耳朵流向脖颈。酒楼里胆大一点的男生开始涌上来拉我。一个圆脸女孩拽住我的手拼命往外扯,“再不走,警察就到了。”
  我跟着她一路狂奔,钻进一辆出租车。“你是小妹吧?”她并不回话,从前座别过头来,“你来晚了,雯昨天一早就走了。”“去了哪里?”“她没说,而且手机也关了。你先到我的住处避避。酒楼里有人报了警。”她说话时透着几分从容。虽生就一张娃娃脸,却有着成人少有的内敛。
  她回到酒楼打听消息。警察找她问过话,她只回三字“不知道”。至于是哪些问题,她反而记不确了。陈住进了医院,逢了七针。可他拒绝起诉我。他托小妹带话给我,因为雯昨天的离开,他能体会雯离我而去的感受。
  小妹一下班,就回来带我出去吃东西,并给我讲一些关于雯的事。她说雯是因为家里让她与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才跑出来,难怪她从不提父母。她还说雯之所以对我避而不见,也是犹豫再三,她觉得自己身子不干净,觉得愧对你。小妹说这些话时,我将头埋得很低,低得可以贴胸听见自己沉闷的心跳。和陈比,我其实更自私,甚至一度仇恨过她的背叛。我陶醉在自以为是的臆测中,仅仅分开半年就有了彤。我砸在陈身上的椅子本应砸在自己身上。我也在流血,陈的血流在脸上,我的血流在心里。
  小妹是十六岁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却有着一般人没有的血性与真诚。每每看到她脸上带着酒窝的憨厚的微笑,都有一种特别暖心的感觉。我总以为一个人一直在城市生活是不完整的人生,在农村成长可以培养淳朴的气质和闲适的情趣。从小妹身上,我分明看到一种叫义气的东西在她血液里流淌。

  二十九
  三天后,小妹送我到机场,硬是塞给我一怀北京小吃。在我入关时,她甩给我一句话,“一定要找到雯。不然,我一定不放过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我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发呆,望着她略显臃肿的身影消失在人群,我有一点难过,是我让她与朋友从此隔了万水千山。不过,她们的千山万水总可以有相逢的时候,而我的万水千山不知何时可以重遇。
  在楼下看到顶楼屋子的灯光,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期待。当我推开房门,一眼瞅见站在客厅里边喂金鱼边自言自语的彤,有一点失望。她也看见了我,跑过来接过我手中异常沉重的行李。我走到阳台,重新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它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已发生翻天覆地地改变,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仿佛在一夜之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世界远远抛在了后面。
  回家不到两天,我就一病不起。医生说是急性胃炎。病因复杂,与生活规律及心情甚至工作强度都有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对着医院洁白的床单,还有高高吊起的针药瓶,我反而沉静下来。人海茫茫,让我如何找到雯?那些日子,多亏了彤的照料,她比护士细心,替我吹凉滚烫的开水定时嘱我吃药。因为我一直没胃口,她就定时为我花样翻新地煲汤。说实话,她烧菜的功夫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我们刻意回避分手的话题,拣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打发面对面的尴尬。她的周到更加大了我的不安。她还笑着说,那些鱼若没有她,怕是早就不在人世。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感觉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如何起头。她象洞穿了似的,每每床前床后地忙,刻意避开一样。
  我出院时,彤几乎瘦了一圈。我坐在布艺沙发上,喝了一口彤为我倒的水,搓着双手,转过望向窗外的脸,彤正准备起身离开,被我一把拉出,“我有话对你说。”她安静地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我,“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去哪儿?”“还没想好。”“我懂。”彤的回答让我一震,听不到一丝责怪。“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好象什么也没发生。我有时候会很困惑,到底是她太聪明,还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她。也许,许多年后,想起她时,我会很难过很难过。

  三十
  等我回到公司,公司已入不敷出。也无心细察,转让给沈冰。再找人卖了顶楼的屋子。清理家具时,找到一枚卡在床垫缝隙里的银戒,它被遗失了太久。我看着中指上的戒指,忽然明白了雯的苦心。也刹那间懂得了缘份只不过是给心爱的人一个机会。我将找回的那枚戴在无名指上。忽然间,有一丝喜悦在心底暗涌。也弄不清这种喜悦的源头,或许就因为找回了多年前遗失的戒指。我一下子想到要去的地方——西藏。那个雯最神往的地方。
  车站送别时,彤没有哭,而是拉着我的手说,“你一直牵挂着她。每次听你讲你们之间的故事,都可以看见你眼中熠熠的光亮。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尽管我尝试过让你忘记。可没想到她在你心中留下的印记是这样顽强。我终究败了,败给一个活在你记忆中的人。不过,我服输,毕竟她的牺牲比我大好多。保重自己!从现在起,我不会换手机号,哪天你想喝我煲的汤,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打给我。”我一把将彤搂在怀里,紧紧地,因为害怕这一别就是永远。

  三十一
  面对西藏湛蓝的湖泊和清澈高远的天空,我终于顿悟了佛家点化众生的智慧。西藏本身就是对人心的一次净化。
  我以为站在高处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直想知道站在世界的屋脊与站在另一个城市的屋顶有什么不同。原来,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不同,你所看到的模糊的,清晰的,远的,近的,都是人世间的真相,是每个人每一个醒来的清晨必须面对的触手可及的真实的生活。
  在拉萨宽阔而寂寥的街道上,顶着明晃晃的阳光,我悠闲地散着步。身边忽然传来《永远到底有多远》的手机清越的和弦铃声。
  “你在哪里?”手机那端传来平静而亲切的声音。
  “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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