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梅花「六」

陈雨蝶在月色中睁开眼睛。刚才的梦境依然清晰地留存于她的脑海里，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把银灰色的单人沙发上，不停地吸着烟。他的脸色苍白，表情严肃，目光飘渺而忧郁，似乎欲向谁倾诉什么。她努力想看清他的长相，然而他的脸仿佛笼罩在一层雾气中，若即若离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向他走去，他却突然飘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悚然一惊，便蓦然醒转。
　　屋子里寂然一片，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方宇沉重的呼吸声。
　　月光如水如酒，荡漾着，跳跃着，泼洒在方宇俊朗的脸上。他的脸上仿佛有若有似无的笑意，嘴里吐露着含糊不清的呓语。陈雨蝶知道自己醒来就不能再入睡了，索性靠着床坐起来，漫无边际地遐想。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三天。从那天把照片发给一叶扁舟后，他好象凭空蒸发了一般。他没有再到网上来找她，而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怎么啦？出了意外？生病了？还是想结束和她的友情？是的，他们之间只有友情，没有其它。因为，他们彼此没有一句承诺。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三个圣洁美丽的字。
　　方宇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把手伸向她，“怎么啦？宝贝！”
　　结婚以来，他一直这样亲昵地称呼她。以前她听到这样的称呼，小心眼里就像贮满了蜜一般甘甜。但是现在她对这样的称呼不但没有丝毫甜蜜的感觉，反觉得如有一条毛毛虫在身上爬。方宇的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使她有受辱的感觉。
　　他的右手搁到了她柔软的胸脯上，习惯性地抚摸她。但是她猛地把它推开了。
　　“怎么啦？发神经呀？”方宇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翻过身又沉沉睡去。
　　陈雨蝶的泪突然止不住奔涌而出。
　　她在心底嘲笑自己，曾经以为会拥有一生一世的爱情，竟然脆弱至此。感觉？感觉原来是如此善变的一种东西。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相信爱情的存在。也许，作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远离痛苦和伤害。所谓无爱无恨，无喜无悲，无苦无乐。就像佛教所说，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乃七情六欲。如果，人能做到真正的超脱，就会有如水的平静，一切一切的痛苦，就不复存在了。
　　她突然有了要重读张爱玲小说的欲望。她曾三次阅读张爱玲的《半生缘》，那个结局冷寂的故事，那一段无奈的凄凉的爱情，让她每每泪湿衣襟。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常常会被别人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个善良柔弱的曼桢，事事顾及周全，却断送了自己的幸福生活；那个糊涂的世均，竟听信传言，以为曼桢得到了幸福，最后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而那个最后孤寂地死于美国寓所的上海才女张爱玲，她的笔触是如此的细腻，又是如此的颓废。她冷冷地用一枝生花妙笔，无情地表现人性的懦弱和残忍。最后她从容地选择和设定了自己的辞世方式，寂寞地，在中秋节前夕，乘风归去，羽化升天。她终生未嫁，是因为她早把爱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她有一双凡人没有的慧眼。
　　思绪纷乱如麻，心底隐隐作痛的陈雨蝶燃起强烈的阅读的渴望。也许，只有迷失在《半生缘》颓废而悲凉的文字里，才能彻底麻醉自己，忘却自己。
　　她蝶儿般悄然无声地飘进书房，打开电脑，开始阅读。
　　梦境里的中年男人依然固执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在凌晨四点的寂静里，愈发清晰可见。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打开了QQ。她明白自己在隐隐地期待什么。
　　然而她很快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在有节奏地跳跃着，她惊喜地意识到他来过了。在她失望地离去的时候，他来过了。
　　那是个有些忧郁，非常稳重的中年男人的头像。但陈雨蝶觉得，那不仅仅是个头像，它已和某个灵魂溶为一体。所以她看那个头像时，就有一种心痛，一丝柔情，一份牵挂。
　　“冰梅花，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三天时间我为什么没有上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又怕你担心。我病了，在医院里昏睡了三天。不过现在已无大碍，只是还有些虚弱。我已回到家里，不要为我担心。祝快乐！　一叶扁舟！”
　　看完一叶扁舟的留言，她已泪流满面。
　　在感情面前，那些教人做到心静如水的佛教理论，那些使人看破红尘的小说，居然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那样的渺小！
　　陈雨蝶感到自己冰冻的心在一点点融化。
　　比爱更锋利的是感动。感动却因爱而生。
　　她不要做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有如水平静的女子，她要真实地热烈地活着，为自己，为生命的短暂。
　　就算是一只雨中的蝴蝶，就算打湿了单薄的翅膀，她依然要优雅地飞翔，向世人昭示着悲凉而惊人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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