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

我重回酉城正是时候，下细小却密集的雨，把本就充满心腔的惆怅，更加弥散开来。
　　我重回故地，你却已不在。
　　那时候我十岁，我叫商。
　　你小我两岁，叫我哥哥。
　　那个时候我读不懂我眼里的目光，究竟是何性质。只是后来我恍惚觉得，那是一种与你而俱来的爱怜。
　　我喜欢看着你穿着花衣裳，带动轻柔而薄的长纱起舞，蝴蝶一样，穿梭在开满粉红色桃花的桃花林里。
　　也喜欢常带你走出深锁的院庭，去那高高的围墙之外，看所有你觉得新奇的东西，买冰糖葫芦，或者蓬松的棉花糖。
　　或者去郊外小溪旁的绿色草地。
　　从小，我就喜欢带着你，自由自在的飞翔，也或者说，是从小一直到长大的梦想。
　　可是所有的事，都会随着岁月滑行的脚步变得怪异起来。人们都认为那是合理的怪异。而所有的年少的梦想，都会被击得破碎不堪。
　　尽管我竭力地两手紧紧守护，可是她还是会向着注定的方向滑去，无法挽回。
　　那年我十八岁，我想在白天夜里大声呼喊，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人们那时说，商，你应该去京城赶考了。人们又偏转过头对我身旁的你说，桑，你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了。
　　你那时躲在我身后，眼泪在眼睛里不停地转动，紧紧抓住我衣服的双手，我明显感觉到那种颤抖。无力，无助，恐惧，迷茫，不舍，微微的恨，等等等等错综复杂的感受都纠缠汇聚在身后这个弱小需要依靠的身体之上。
　　我的心里也盈满痛苦与悲怆。我的妹妹呀，我想带你去飞翔，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与你的眼泪都不曾流下来，只一颗一颗强塞进心里，淹没我们彼此。
　　原来我们是鱼。只是游来游去供人观赏的鱼。
　　离飞翔，好远。
　　我快要起程了。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所有人都在祝福。
　　我清楚他们都很诚恳，没有丝毫假意。可我却愿意将他们丢去一旁，我只要和我的妹妹，一起飞翔。
　　你来看我，你拿着一件衣裳，说，哥，你好好考，妹妹在家等你。然后你哭了，眼泪自由地坠下，没有任何哭泣的迹象与声响。眼泪仿佛已与你分离开来，上面承载着的灵魂，身体里会渐渐充满冷漠与绝望，悲伤。
　　你一脸融化了哥所拥有的一切的悲戚。我的妹妹啊，你等哥回来。哥回来的时候，哥要帮你把灵魂找回来，哥要真的带你去飞翔。
　　我匆匆地上路，在京城急切而倍受煎熬地等待考试的日子到来，然后又等待试卷批阅，等待放榜。
　　我知道越晚回家，再见到你的机会会越渺茫。于是放榜之日，我快马单骑驰回。
　　我终于看到你，你在那里对我笑着，笑得如生命般绚烂。
　　那些日子，我回到了少年时代。
　　我已中了探花，已轻松了许多。
　　桃花也开得比往年绚烂。我们在那里饮酒作诗，抚琴起舞，空气里阵阵的香。
　　我沉醉在与你一起的日子里，暂时忘却了要带你飞翔，也同时忘却了，一些注定的东西随时会悄然而至。
　　但那些日子，美好已胜过我过去的十八个流年。
　　几月之后，我又该离开了，上任的日子到了。
　　你依旧送我，你没有哭。看见你的眼里有忧郁，绝望隐隐约约，我的样子影影绰绰，你的灵魂摇摇摆摆。
　　我走过去双手扶住你的双肩，充满怜惜，说，傻孩子，哥会马上接你过去，相信哥，等哥，好吗？
　　你没有说话，头点地坚决，身体却摇摇晃晃。
　　我那时不曾留意到，你的忧伤已覆盖了你整个生命。
　　两个月之后我从驻地回家，你略有些憔悴，看见我很开心。
　　可是我只是作短暂的停留，还有重要的公务在身。
　　我在穿入重重雨幕的时候，转过身看见你站在窗前，屋檐上雨滴下如同流苏，将你罩地朦朦胧胧，你轻轻挥手，是满怀期盼的作别。
　　我心里一酸，记起了那个飞翔的誓言。
　　又是三月之后，我急忙回家。上次见到你之后，这三月之内家里来信带到你病了，身体不好。
　　可是昨日来信，里面有你写的一纸信，以往娟秀工整的字迹，却是歪歪斜斜。我心里忽然绝望起来。
　　我回到家，看到你触目惊心的憔悴。我心里剧烈地痛起来，眼泪无法收拾地流下，打湿所有从前美好的记忆。
　　那夜，你要我抱着你，在桃花林里看夜风里纷飞的桃花花瓣。
　　桃花粉红的花瓣落下来，滑过我们的头发，鼻尖，脸颊，衣服上。
　　你笑了，脸色红润了起来。你抬起头对我说，哥，你看，好美。你眼里一片平静，你的生命在此刻才是完整的体现。
　　我握住你的手，你的手冰凉。我轻轻摩挲，想让你的手变得温暖起来。我说，是的，你也一样美，永远是哥心里最美的天使。
　　你笑的真绚烂真美，但此刻却是衬在你憔悴虚弱的身体上，让我心里疼地把心碎掉。
　　你说，哥，你把手放开一下，我接一片花瓣给你闻，一定很香。
　　我说，好。我放开你的手，你把手平伸出去，等待花瓣坠落。可是我却清楚看见，花瓣飘飘荡荡，还未阔在你的手心，你的手，却先坠落下去。
　　花瓣，落在我们身上。
　　我看见你，在树林，枝条，花丛见你的笑容，仿佛你已是蜕变的蝴蝶，你已去追寻我们共同说起的飞翔。
　　哥坐在这里哭，流掉今生所有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