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丁杏树

上了中巴，驾驶员要售票员别收我的车费。我疑惑地看着老师。她说：“他以前是我的学生。”
　　我们先到的黄龙洞。老师买了门票，让我一个人进去。她说她已进去三回了，不想再看；正好有个旅游团进去，她让我跟着，能免费听导游的解说。
　　我在里转悠了两小时，还有一迷宫洞没到，怕老师在外等急了。自打看了黄龙洞，为它的鬼斧神工，天然巧成所陶醉，再无兴趣去游景观有洞的地方。
　　下一站，我们去的是宝峰湖。在景区外，老师没找到熟悉的工作人员，于是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一位旅游局领导的车开到，把我们带上了山。来接我们的是位旅游船的船长，他把我和老师安排在船头，那是观景的最好位置。
　　船在湖中游，山在水底下；宝峰湖的美就在于凌驾于群山之上。湖的中间与湖尾，分别有一位土家族的少女与少男坐在花船上，给游客唱土家的山歌。
　　我对老师说：“你没说有对歌，不然和你学一首，也礼貌性地回应，活跃气氛。”
　　她说：“你想对歌？按我们土家族的习俗，如果你对歌打动了姑娘的芳心，是要娶她的；决不许你反悔。”
　　那还是作罢。有了老师，我还不知足吗？
　　游完宝峰湖，我们来到武陵源，已是下午四点。吃过饭，老师说：“今就在这住宿，明天去玩天子山
　　早上五点，老师就督促我起床，说早去可乘游客少，好买索道票。我们住的是家吃、住一起的个体旅社，在武陵园管理处的斜对面。老师晚上就打过招呼，我们下楼时，老板娘已把早饭准备好了。
　　一路散步到进口，工作人员还没上班。闲来无事，老师告诉我今天她设计的行程，沿途会到那些景点，晚上在那住宿。我表面应和着，心情不知道怎么那样郁闷，从早上起来就有种心伤的感觉；但我装得若无其事，从不把痛苦对她说，却愿分担她的，和她共享快乐。谈话间，门开了。我去买票，老师不让，说有她在，一切没问题。可剪票的有问题，他拦着我就是不让进。老师让他叫出领导，把那主任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主任打了个电话后，笑迷迷地把我们迎了进去，还安排上了一辆旅游客车。导游与司机明白这是关系户，自然也很热情地关照我们。
　　从山下到索道站，大约是二十分钟。快到时，下起了毛毛雨。老师指点我去索道站避雨等她，她去购票。车刚停稳，她第一个冲了下去。我慢悠悠地走着，听任那细雨飘淋，想使心情好起来。跑了一段的老师回头看了一眼，大叫：“你傻啊！还不快跑。”我真的傻了，我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的心在往下沉，这是事先的约定，没特殊情况别联系我。我转向来时的方向接听，那山、那路已在烟雨朦胧中。听到姐的哭声，我已明了我最爱的人去了。这个世界上让我完整感受到亲情的人就是他——我的外公。
　　我来张家界是经三堂会审：外公、外婆、母亲同意的，这对我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了。十三日凌晨一点我还在湘潭赶回湘乡的路上时，母亲哽咽着说外公不行了，只吊着一口气，也许是想见我最后一面，督促我尽量快点，免得他老人家受罪。当我再次握着他那枯槁的手时，他感觉到了，许久竟说了一句话：“三伢。”外公又开始好转起来，我们都在心里期盼并再次相信：奇迹会发生。
　　九三年七月四日，母亲一封加急电报把我招回，向外公作最后的告别。陷入深度昏迷的他，在我握住他手的时候，用眼泪明白地告示，他惦记的三伢回来了。这很让母亲感叹，除我没人有此能量，她也不能。我替换了疲惫的外婆，整一个星期未离开。母亲虽也在侧，但她和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忍受不了外公往外吐血块与象煤球般的浓痰，不敢拢前。在外公又一次往外狂喷血块，来不急拿痰盂的我只好用穿着的衬衣全部兜下后，医生放弃了治疗。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土葬，我独担不孝的罪名，做主把他接回家。在我把他抱上床的时刻，奇迹发生了，曾一动不动的他居然睁开了眼，轻声地说：“三伢，我要吃面。”一晃老人家又活了八年。但这次上天没有开眼，奇迹没有发生；他答应等我回去的，是他同意我送老师回来的。可他没有遵守承诺。
　　老师从身后搂住我的腰。“你要难受得忍不住，就哭吧。”她如此地温柔体贴，一定是看到了我手里攥着的手机，她知道我不能接电话，一接就意味着不幸。我没哭，她倒哭了。她的哭让我清醒起来。我对她说，我得赶回去，我得在盖棺之前见外公最后一面。老师说，你今不能走，你最多赶到常德，还是到不了家，一个人呆着会更难受，在这我还能陪着你，不如一车到家。我觉得有理，就接受了。
　　坐索道车上去的时候，我忧伤地低着头；老师用她细小的双手握着我的双手；偶尔对视一眼，也是相顾无言。到了山顶，雨停了。老师说去天台吧，“不到天台，等于白来”。可我到了也算白来，西山的景观笼罩在云山雾海里，眼前只是白茫茫地一片。老师说，山上的天气变化不定，应我一到就上来，不去黄龙洞也许好些。离开天台，我们去了一栋楼，在二楼上，有土家族的抢亲活动。一通鼓罢，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就抓男游客，和土家姑娘拜堂成亲；在喝交杯酒之前，得给新娘见面礼。那时不能低于五十元，不知道现在有没涨价。因我身边的老师在那场合改用本地方言向我讲解，成了现场惟一没人抢的男士。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在这里得到最好的诠释。
　　离开后，老师说去点将台吧，那里的景致与西海差不多；她想弥补我来了却看不到张家界景色的遗憾。我怕她累着，想打车过去，让她别出声，看我个外乡人能不能还好价。那司机开口就是二十元。我还到十块。他说就十五，少一毛免谈。老师牵着我的手就走。司机在后面说风凉话：路好远你们也不晓得，能走死人的。老师立即回敬他，意思是走不死怎么办？敢不敢用他的车打赌。司机一听是本地人，马上改口只要五元就送。老师说，你现在想送我还不稀罕。
　　去过才知道，从天子山到点将台上的停车场并不远，倒是从那到点将台的路不近。路也不好走，全是烂泥路，有十多个石匠在整修，铺青石板。点将台也让云雾缭绕，目不及五尺，白跑一趟。回到停车场，我发现老师的左眼角破了皮，肿了起来，慌忙掏出手帕给她擦视。
　　“怎么搞的？伤着眼睛了吗？
　　“没有。是路过时被石匠錾起的石子锛的。”
　　“快说。是哪个混蛋？不能轻饶了他。”我往回走。
　　“别去，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不然我能放过他？”
　　唉，这回我的亏可吃大了，有仇还找不到正主；当时的心情是很想打一架
　　“你别总冲动，回去的路上不要惹事。你答应我好吗？”老师一脸的期待。我轻轻地点下头。
　　“不行。口头保证。”
　　“好。我不惹事。”
　　在停车场的上面，有一家饭店，我们在那吃了中饭。临走老师借了店家的镜子左照右照，给了我一句很安慰的话：“我一路都在考虑是不是请假陪你过去，现在这样子是不行的了。”
　　出了店门，老师说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我们没去。我说免了，还是去南天门，我收的邮票里有专门的介绍，很想实地看一看。于是，我们往回返。
　　走在半道又飘起了细雨，我脱下西装给老师蒙头盖上。她说：“不要。你母亲知道了会心疼的。”
　　母亲肯定会心疼，这个我知道。那需要她不吃不喝两个月才能买起，原是准备我和老师结婚穿的新郎服。因外公突然病危，母亲在电话里特叮咛我穿回的。母亲一个月才四百元退休金，买这套衣服给我实在不易。我也心疼，因这是我有生最贵的一套衣服。可不管多贵、多好的东西，在我眼里都不如人重要。
　　“不用担心，我会解释，母亲会理解的，特殊情况自然特殊处理。”
　　“那我们俩伙着，你也别淋着。”
　　于是，在那高低不平的山路上，一对恋人因风雨躲避在一件衣服下，踉跄着前行。
　　回到天子山，雨又停了。老师带我下山，那是条小土路，在抢亲楼的左边。行进一段，有块地坪，有几户山里人的老房子，是用树皮封的顶。从那拐过个弯，路就好走了，是用长条石铺的。
　　走了一节，老师说累了，休息会再走。此时走在归途的我已归心似箭，不愿停留。对她说：“我背你吧！”
　　“你真的背我？可我很重的。”她好高兴，也有点迟疑。
　　“不蒸还煮吗？我不信背比抱还累，来吧。”
　　在家我喜欢抱着老师转圈，旋她十几个圈放下地，会让头晕目眩的她因怕跌倒而拼命扑向我的怀里。这时的我最开心，享受着美人在怀的幸福感。但这招用多了就不灵了，她发现我的阴谋后便拼命地不往我这边摔，在她跌倒的瞬间，我会快速伸出胳膊把她捞起。吓得花容失色的她贴着我的胸膛，用一对小拳使劲捶我，还骄傲地说：“你让我摔倒试试？”
　　我当然不敢试，因我怕承担不起那后果。“那敢呢？我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敢摔倒你呀。”
　　“我量你也不敢。要不借个狗胆给你？”
　　借个狗胆也没用，和女人咱是斗智不斗力，傻瓜才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所以每当她叫阵，我只有认输的份。不过我有招，赢不了讨点便宜还是行的。
　　“现在我背着你，咱俩到底谁才是真的山里孩子？”我逗她。
　　“我。”她一嘴回答。
　　“答得好，答得对，加十分。”我为摸准她的心思在山上第一次笑了。
　　“啪”。我的脑袋挨了一巴掌。“有没有搞错，表扬你还挨打？”
　　“你沾我便宜，你以为我不知道？”
　　“天地良心，我可没逼你。”
　　“啪”。又是一下。“你使坏，你让我说自己是山里的孩子，你背着我就是山里的大人。”
　　“哈哈，话可都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啪啪”。“我小孩子，打大人玩行不行？”
　　“喂，别拿我的头当西瓜，小心拍熟了。”
　　“我就拍，我就打；小孩子不懂事，做大人的就得受委屈。”老师越发来了劲。“啪啪。”
　　我实在受不了啦，高喊一声：“投降。”
　　“啪”。声音过后又中一掌。“讲点理好不好？投降了还打？”
　　“我哪知道你会求饶？说吧，要什么补偿？”
　　“你刚才打了我多少下，就在我的脸上亲多少下。你没记没关系，我数过，一边来十下。”尽管路上有游人从下往上经过，我知道老师仍会带着羞涩亲我；因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了。
　　老师是很柔和的女中音，说话悦耳动听；她的声音带着情感变化，每当变得沙哑时，她的人也变得很柔顺。用“温柔似水”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要是在家，还得加句“热情似火”。我喜欢逗她说话，就是在随时把握着她的情感脉络。她的吻热烈、真挚，不敷衍了事；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从来都是本色示人，清纯、自然、亮丽。不象城市女人的脸靠鬼画符才有三分姿色，卸了妆连鬼都不如。
　　“看。前面那棵树，就是路拐弯的地方，上面结了很多一点点大的小果子。”
　　“怎么啦？那不会是棵名贵树吧？”
　　“不是，那是棵丁杏树，结的是丁杏果。我十六岁了还没发育，同学们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丁杏儿’。”
　　“杏儿，好。我以后也就这么叫你。”
　　从丁杏树起，路开始窄，到最后没了石条，成了很难走的山路。杏儿这时唱起了歌。“烛光中你的笑容，暖暖地让我感动。”那是《空镜子》里的主题曲。我本从来不看电视剧，可杏儿非要我陪她学唱这首歌，也就只好听命于她。她喜欢的节目，我必须喜欢；我喜欢的，她不爱看，我就只能割爱。只有在她倦了睡后，遥控器才归我。听她唱，我也扯起破锣嗓子跟着和，可唱着唱着她换了词：“天门山你背着我，暖暖地让我感动，但愿今生你不离开我，我的心你该懂；尽管这天气朦胧，也知道何去何从，我和你走过雨走过风，慢慢地把心靠拢。就让我默默地真心为你，一切尽在无言中；有缘分不用说长相守，让感觉与众不同；就算是人间风情万种，我依然情有独钟；亲爱的你我永远祝福你，好人就有好梦。”
　　我的脖子突然湿漉漉的，以为又下雨了，抬头望天没有；一回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杏儿。
　　“别哭啊！怎么伤起心来了？”
　　“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唉。女人有时我真的是不懂，高兴也要哭吗？
　　“你背着我，我感到好幸福。”
　　“我也是，能背着你是我的福气。既然幸福，就该笑啊，笑不比哭好？”
　　杏儿真的笑了。雨带梨花的笑另有一番韵味，而我在她的笑声里察觉到一丝深藏其中的忧伤。我不能说。

　　附录：零一年四月九日十四点于北大街被“快乐男孩”拖去网吧，硬给个QQ号，将笔名换为网名：芙蓉君。一下午选了两个网友，杏儿首当其冲；十日与杏儿相识。六月二十八日九点一刻，带一帮男朋女友到车站欢迎杏儿。十月二十日，外公去逝。零三年八月四日十六点四十七分，至合肥与杏儿相拥而别，信守曾许下的诺言：来时欢迎，去时欢送。杏儿也遵守了她的承诺。因爱而分手（杏儿语）——我们都希望对方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