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某一天，我们听到他的名字时不再感到肉体上的痛苦，看到他的笔迹也不会再发抖，不会在街上为遇见他而改变行程。情感现实渐渐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现状，那就是冷漠和淡忘。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爱情就这样流逝了。
                                                                －－契子
　　他走了。
　　他又来了。
　　只不过走的时候，山花烂漫。回来的时候，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时间在低眉弄手的不经意间，二十年的风霜雨露如刹那火焰，悄然划过天际。令人想起绚烂的夏花，短暂的惊鸿。
　　香山的枫叶红艳艳地摇曳在风中，邀来天上的晚霞，天地便红成了一片。伊凡踏在这铺满相思叶的山间小道上，任那片醉人的红敲击记忆的键盘，进入他那秋季信息的储存库里。于是许多往事便在风儿的轻柔慢捻之间，顺着枫叶的叶脉，悄悄流进这许多树的树心里。
　　恍恍惚惚中，伊凡变得有些自私。他贪婪地张大鼻孔和嘴巴，用力地呼吸这二十年里，一直魂牵梦绕，想闻却又未曾闻到过的气息！
　　香，还是当年那么香。空气中的清凉，还是当年的剔透清凉。伊凡心中一阵感叹。然后他缓缓地闭上双眼，任思绪肆无忌惮地冲破平日里用意志努力锁起的门房。伊人的身影又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嘴角边露出舒心的微笑，脸上泛起一个中年人不该再有的红。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年少痴梦的时代。那个英俊健硕的小伙，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在漫山红林中嬉笑狂奔。那时她娇艳的脸和火火的嘴唇，胜似这红于二月花的霜叶。
　　嗒嗒嗒嗒的拐杖声并没有扰乱他的心思。伊凡睁开双眼，微笑着目送一对相搀扶的鹤发老人依依远去。
　　突然之间，他露出无比艳羡的表情。物是人非，冉冉物华休。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企图再次寻找那份青春做伴的甜蜜和感动，以填补此刻心中的不平衡。但这次没有成功。刷刷的脚步声陡然卡断了他的思绪。伊凡有些恼怒地盯着这位“入侵者”：一个埋头走路的中年妇女，臃肿的身材，泛着雀斑的黄脸、蛇咬过般红肿的嘴唇，以及走路是明显乏力的双脚。这一切都说明了她更年期的歇斯底里和身体的脆弱。
　　他忍不住大叹了口气，为眼前这个女人，也为回到这样的残酷的现实。妇女敏捷地瞟了他一眼，一脸的不屑。然后自顾自地走了。伊凡好容易抑制住烦躁的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再一次进入回忆。可事与愿违，当啪踏啪踏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朵。伊凡愤怒地睁开眼睛，打算呵斥人家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觉地吞了回去。原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
　　女孩手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脸上还挂着丝丝缕缕的忧伤。在清秀的外表下面更显得楚楚动人。
　　多愁善感的女孩啊！伊凡暗叹道。是不是她看书时触动了伤心的往事？伊凡有些疑惑。也许是他注视的太久，女孩有感应地抬头往回看了看。
　　“思雨！”他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眉眼、那微微飞扬的嘴唇，兀的和记忆中的思雨是那么的相似。巨大的兴奋令伊凡有些窒息，他醒了下鼻子，那幅伤心的画面又呈现在他眼前：
　　最后一次他们相见，思雨就是用这样忧郁伤痛的神色跟他说分手的。
　　“我忘了吧！去选择一个温暖、安静的地方吧！我不适合你，还是把一切都忘了吧，包括这里的记忆！”思雨说完，转身就跑了，只留下伊凡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事后，伊凡打听原来是思雨的家人一直强烈反对他们的交往，认为这门不当户不对。终于思雨顶不住家庭的压力……
　　残酷的现实如同一条大河阻隔在他和思雨之间，伊凡有些发晕。家境寒酸的他，只好默默的收拾好行李，然后远走他乡。因为他知道与其痛苦地呆在老地方让两个人难受，还不如一个人远者流浪。也许流浪反倒是一种解脱，因为眼不见耳不闻，至少可以让时间淡忘一切。何况一个穷小子是没资格，也不忍心让心爱的女人受苦受累！
　　二十年过去了，伊凡凭着一股冲劲，滚打摸爬，如今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大公司。他现在可以风风光光回来找她了。然而此时伊凡又多了几分犹豫！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这样做，是不是一种对现在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呢？伊凡也说不清，想自己早已在外成家立室了。思雨也应该早为人母了吧，那我还来找她干嘛呢？难道是为了说出当年缺乏底气的话么？还是想在续前缘？”
　　只可惜，现在太迟了。迟了整整二十年。若当时他拼命地追赶上去，说不定故事将会重新改写，更何况当年思雨跑得并不快！
　　世事难料，也许就像歌词里说的那样，过去了就不能再回头。伊凡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眷恋地看了看四周的风霜叶。呵，也许我是为你们而来的。没有改变的终究也只有你们了！伊凡想着想着，不知觉地朝女孩那边走去。
　　在与女孩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伊凡又有一种万蚁噬心的疼痛和灵魂出窍的眩晕。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自己正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也许他应该留在这里，他想。然而跨出的脚步却只能带他往前走，不容回留。
　　“妈，等等我！”女孩性急地跑了起来，追上前面走着的一位中年妇女。
　　“乖女儿，又在看那本书啊。不是说好了，叫你不要再看的嘛？那书太伤神了。对了，瞧你满头大汗的，快拿手帕擦擦！”母亲半是嗔怪半是疼爱。
　　“妈，这本书实在是太感人了！不信我念一端你来听听，我真佩服作者的才华！”
　　女儿不容母亲的答话，便兀自地念了起来：“某一天，我们听到他的名字时不再感到肉体上的痛苦，看到他的笔迹也不会再发抖，不会在街上为遇见他而改变行程。情感现实渐渐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现状，那就是冷漠和淡忘。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爱情就这样流逝了。”
　　流逝？爱情就这样地流逝了！母亲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其实女儿那里知道，这本书就是当年她十九岁生日时，伊凡买给她的！这本书以前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只是现在隔了这么多年了没翻了，想不到如今女儿读起来，还是那样的感人肺腑。命运造化弄人啊，难以预料的是书中女主人公的遭遇竟成了现实生活中自己的写照。
　　“妈，你怎么了？是刚才我念的太深情了，让您感动的热泪盈眶啊？”女儿半是关切，半是俏皮。
　　“哪儿有啊？傻丫头，我…我刚才眼里进沙子了！”思雨说话有些躲闪，但为了转移女儿的注意。思雨很快抛出了个烟雾弹，“不要成天老看这样的书，它会让你们这些懵懵懂懂的花季少女们过早的沉迷于情情爱爱当中。这书拿来哄哄小孩子还可以，可骗不了咱们上了年纪的大人呢！”女孩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然后抓住思雨的手使劲地摇。
　　突然间，女儿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声地嚷道：“妈，你袋子里露出的那一角是什么东西？”没等思雨反应过来，女儿便成功地把东西夺了过来。“怎么您也有一块和我差不多的手绢呢？怎么以前没看见您用过呢？妈，你这手绢真漂亮！绿绿的，中间还绣着片枫叶呢！比您刚才给我的那块有意思的多了！是不是我爸送给你的？要不就是您偏心，干嘛把好东西都藏了起来呀？”
　　“小丫头片子，别胡说。哪有这样的事啊！这…手绢是…是上次我在地摊上顺手买回来的！要不下次我给你弄块一模一样的，这总可以了吧！”思雨有些语无伦次了。
　　“哦，是这样啊！”女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本就是思雨亲手织起来的两块手绢，一块是留给她自己，绣着红枫叶的那一块是她打算在那次约会上送给伊凡的。可惜啊，红叶没有绿意衬！伊凡就这样走了，二十年不回！而这些思雨是不会向女儿提起的。因为这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个秘密。
　　思雨没有再看女儿一眼，也许是怕再次碰见女儿手上的那块手绢，也许是害怕自己的眼泪再次掉下来。多少年来，思雨发现自己还是忘记不了他，那个漂泊异乡的伊凡。每当香山的这个时候，她总免不了前来观赏游玩一番，来祭奠那一份曾经埋没土里却无法割舍的感情！
　　唏嘘不已中，思雨再次环视这周围的枫树林，时，她呆住了。远处的那一个背影，清晰异常。然而她已经辨认不清是真实的还是留在她脑子里的影像了。思雨有些疑惑，但却不敢做声，怕认错人遭来非议。恐怕身为人母，还要顾及自己现在家人的感受吧！何况此时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呢！
　　人啊，往往在转身离开后，熟悉就会变得陌生模糊，只有在记忆中还保留着那种清晰甜蜜。思雨痴痴地叹了口气。对女儿说：“天色不早了，回吧！”女儿一边应着，一边顺手摘了几片枫叶，夹进书里，却不小心从书中遗落了一片夹了很久却并没有褪色的红枫叶。
　　要知道其中原因，恐怕只有思雨自己才能解释清楚！
　　守候了二十年的风霜叶，在微风和空气中沙沙做响，像是在哭泣、呜咽。一份爱情悖向而行。岁月把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如果爱情的流逝是没有伤口和痕迹的话，那真可怜这枫叶为什么还那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