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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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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看着办吧。”于文澜用最后通牒的语气说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出去,门“嘭”的一声被狠狠地摔上。 
  屋中一片死静,只有缕缕轻烟幽幽飘散在几个人头顶上像撒开的大网。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声骂着:“不就是当了吴天虎的大舅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吴天虎是江城皇协军司令,在江城与特务科科长江二虎有江城二虎之称。于文澜的二妹半个月前刚给吴天虎做了四姨太,那天这小子还给全校的教员们发了糖请客,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像他自己当了皇协军司令一样。
  黄文昌吸着烟轻轻点着头,用铅笔在本上“我的家乡”四个字上随意地画了一个圈,这是主抓教学的副校长崔国良提出的期中考试的作文题;又在旁边的“王道乐土”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于文澜提出的作文题。画完了圈,他照着窗外的那棵枯了一半的病梅把它画在了两个题目之间,纸上的病梅同窗外冷雨中的病梅同样瑟瑟地抖着,一副不禁风雨的样子。
  “李先生您是年级长,您觉得应该用哪个?”崔国良呆了一会,听于文澜的脚步声远了,这才问坐在角落里一直不言语的李平。
  李平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无限苍桑,眼镜片后却是一片茫然:“这个吗,当,当然应该是崔先生您决定了。不过,不过我想于先生的意见也是,也是应该尊重的,哈,咳……咳……。”李平结结巴巴地说完后向大家伙笑了笑,因为过于尴尬,最后的笑声变成了一长串咳嗽。
  崔国良不错眼珠地在李平脸上盯了一会儿,直盯得李平把一脸苍桑全藏进了衣领里,连忙掏出手帕来捂在嘴上,咳嗽得却更厉害了。
  崔国良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方文柏:“方先生,您是什么意见?”
  大胖子方文柏一脸爽快地样子,长长吐了口烟说:“我看崔先生你也不要为难,今天的事其实咱们谁都明白是怎么个意思。要不就两个题目一起上,学生们爱写哪个写哪个吧。”
  崔国良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了王先生和杜先生,两人都表示支持方文柏的意见。黄文昌吸着烟眼睛望着窗外病梅摇曳的枯枝,知道崔国良下一个就该问自己了,这是一向的次序,除了于文澜,他在教员中年纪最轻。果然崔国良的目光透过如纱般的烟雾向他这边转过来,一脸无奈的样子,这目光使黄文昌心中忽然感到有些悲凉,他没想到于文澜一个普通的教员,只因成了吴文虎的大舅子就把个副校长逼成这个样子。崔国良这时也没张嘴,只是那么望着他,神色很复杂。这目光使黄文昌感到身上又有些冷,他也不看崔国良,只是在烟缸里把烟头缓缓地掐灭,眼睛仍没离开那棵梅树,若有所思地说:“各位,我刚才想了个上联,‘梅病半枯荣’,大家帮着给对个下联吧。其实对联只是一种文字游戏,就是从文字堆中选择出合适的字句来填上去,但是——可怕就在于有选择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后,又点燃了一支烟,眼睛继续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梅树。
  屋中又是一片死静,教员们的头垂得更低了,大家全都明白了黄文昌的意思。是呀,可怕就在于有选择,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江城,还有什么比暴露自己的想法更可怕的事呢!如果能让学生们写《我的家乡》这个题目当然是好,可即便是不能写这个题目,就算是强迫学生们必须写《王道乐土》,学生们也还可以胡诌几句蒙混过去,不至于让日本人抓住什么把柄。然而两个题目中任选一个就不同了,因为一但有了选择也就产生了差异,也就为自己的思想做了标记,也就会把自己暴露在日本人面前,涉世不深的学生们能明白这个道理吗?他们会想到要隐藏和保护自己吗?当然不会,他们肯定会在自己的作文里表现出自己的好恶来,因为他们太年轻了,他们躯体里只有激情与热血,而自己作为他们的师长,他们在学校的保护人,这么做不是把学生们往火坑里引吗!如果真这么做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的!想到这里教员们的鼻子上不禁渗出了汗来。
  过了好一会崔国良才回过神来,他赞许地看了黄文昌一眼说:“黄先生还真有诗情呢!哪天咱们来个以梅佐酒,我也向你请教请教。得,今天就散了,题目的事明天再议吧。”说着他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教员们也开始向外走,黄文昌走到门口时觉得有人在自己背上轻轻拍了拍,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方文柏,他能感觉到那双手上所蕴含的感情。
  二
  天空灰蒙蒙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在深秋的冷风中显得无比阴冷。不时有几面日本的太阳旗从街边建筑上蛮横而又无礼地撞入人们的眼帘,前边的街角上歪堆着几个木头路障,两个伪军站在岗楼里缩着脖子抽着烟,不时咒骂着什么。破败的小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仅有的几个也都低着头行色匆匆,只有在跳跃坑坑洼洼的泥泞时才显得有些活力。其实就是好天气时街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自从五年前被日军占领后,江城就像被抽了筋似的一直处于这样的不死不活中,人们轻易不敢走出家门,即使出门也是在家的附近。经常有人因为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而被杀头或莫名其妙地失踪,人们便不知道上街后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中。所以人们除了万不得已必须外出而速出速归之外,都一律守在自己那个窝牛壳似的小窝中以享那自欺欺人的安宁,因为谁都知道这样的安宁甚至比梦境更不可信,不知哪天就会有日本兵或特务踢破房门冲进来将自己的窝壳踩得粉碎。
  黄文昌打着伞走在街上,感到身上有些冷,呼出的气却是热辣辣的。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感冒了,早晨起来时他就有点头疼,猛喝了几杯热水,出了身汗后也就不再当回事。是呀,这年头连命都保不住,谁还那么在乎自己。可现在经这深秋的冷雨一淋,他却觉得浑身就像要散了架似的,脚底下直打飘。像他这样的穷教员,有点小病就去看医生是不现实的,他只想赶紧回到家中再猛喝他一气热水,然后盖上被子好好睡上一觉。
  “八格!”正在他迷迷糊糊走着的时候一句叫骂声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他的胸口就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身子就已经被推撞得贴到了湿淋淋而冰冷的墙上,雨伞也失手掉到了地上翻到了路中的水坑里。他惊慌地抬起头,心中却是一凉,不知怎么的自己竟到了日本警备司令部的门口。平时回家他是宁可绕点远儿也不走这条路的,即使走,在路过这个被江城人视为阎罗殿的警备司令部时,自己都要远远地躲开,可刚才自己脑子里昏昏沉沉竟忘了躲。此时前边一辆漆黑的卧车正要拐进那同样漆黑的大铁门,要不是面前这个大个子日本兵抓到自己,自己就已经撞到了汽车上。等明白这一切后他觉得整个身子就如掉进了冰窟中,只感到万念俱灰,不知如何是好。
  “八格!”大个子日本兵被黄文昌呆愣的样子气坏了,也不说别的,只是不停地骂着的同时挥起另一只手来向他脸上落下来,一下子把他打了个趔趄。黄文昌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可在受了这一巴掌之后感到无比的屈辱,一时火往上撞,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站直了身子,平和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日本兵,非常礼貌地准备敬受日本兵下一个巴掌地来袭。日本兵显然是被他的这种礼貌激怒了,冲上来又是一个嘴巴,黄文昌感到自己脑子中嗡嗡作响,一丝鲜红的液体从嘴角流了下来,可他只是扶了扶墙,最终再次站直了身子,两次保持住礼貌的姿态。
  “停下!”就在这个高大的日本兵要再次冲上来的时候,那辆卧车的车门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示意高个子日本兵站到一边,然后走向黄文昌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你的,什么名字?”
  “黄文昌。”黄文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礼貌地看了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好久才说,不知这个家伙问自己名字是什么意思。可还没等这个军官说话,轿车的门一开,又一名矮小的日本军官已经躬身钻出了车门,跟着传来一阵狂放的笑声:“黄文昌君,果真是你吗!”那个戴眼镜的军官听到笑声赶紧立正站好,显然下来的是他的上司。
  “你是——”黄文昌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矮小的日本军官,一个昔日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头脑中,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精悍的日本军官竟会是那个怯懦的日本青年,而且这个军官的左脸上还多了道疤痕。
  “怎么,黄文昌君,你想不起来我了,我是小岛平治呀!”日本军官摇着黄文昌的肩说,两臂很有力度。其实不用他做自我介绍,黄文昌已经从他的眼角眉梢中确定他就是当年那个怯懦的日本青年,黄文昌只是想不通,时间竟会把一个原本怯懦无比的青年变得这么勇武有力。
  “当然记得,你是奈良的小岛君。”黄文昌适度地装出点兴奋的表情,心里却发着狠。他做出要与小岛握手的样子,但刚伸出手就又缩了回来,在自己的大褂上抹了抹刚才的血迹,这才又伸出来。
  “噢,这个。”小岛脸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冲那个戴眼镜的部下挥了挥手,这个矮小的部下一个立正,转身来到那个愣在边上的高大的日本兵身边抬手就是一个嘴巴。高大的日本兵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经被这个矮小的上司打了印上了个鲜红的手印,他神经反射似的一挺身子嘴里发出“嗨”的一声,可紧跟着那个矮子的巴掌又拍到了他硕大的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那个高大的日本兵每于“啪”的一声后就回应一声“嗨”,黄文昌心里满是报复的快意,但他还是向小岛解释着。
  小岛冲他一笑:“他冒犯了我的朋友,应该受到处罚。”
  “我看还是算了,他本来不知道我们认识的。”黄文昌说。
  小岛疑虑地盯着黄文昌好一会儿,才从嘴角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真心让我饶他吗!”
  黄文昌一惊,知道小岛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是呀,在江城哪个中国人不希望多死几个日本兵呢。想到这他的脸有些发窘,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了,不过开个玩笑,咱们恐怕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面了吧,今天可要好好聊一聊。”小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拉住黄文昌的胳膊将他拉进了警备司令部的大门,那个戴眼镜的军官这才停止了对部下的处罚,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来。
  警备司令部其实原本是国民政府的市政厅,抗战爆发后日本人长驱直入,几百万中国军队溃不成军,没做什么像样的抵抗便把大片国土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江城地处内陆山区,地域狭小交通极为不便,唯一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那条江水,所以直到战争爆发两年后才被日军占领,市政厅也就变成了江城人心中的阎罗殿。这座建筑是欧式青石建构,与江城那些低矮的民居相比显得格外高大威严又格外冷峻,灰暗的色调令人产生灰暗的心情。黄文昌跟着小岛走进司令部,却只是低着头对这座建筑的内外并不多看一眼。其实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这个阎罗殿,即使是在它还被称为市政厅的时期也没有,他们家是抗战爆发后逃难来到此地的。三七年初他还在日本留学,那时他已经与英子同居了近一年,并已经打算在樱花盛开的时候结婚,可春天刚到就接到家里的电报说母亲有病要他速归。英子本想与他一同回国,可他觉得没有同父母商量突然带回个外国妻子没法交待,就好言劝止了英子说等处理完母亲的事就回来结婚,这才踏上了回国的渡轮。然而他回到家才知道母亲根本没有病,那份电报是为了催他回来与卢芳成亲的。他知道后大怒,想立即就回日本,但就在这时战争爆发了,大批的难民卷着他们一家人从沿海一直逃到内地,又一直逃到了卢芳的老家江城。卢芳和她的老父亲、也就是黄文昌父亲的把兄弟卢世惠,像接待自己亲人一样接待了他们落难的一家,于是黄文昌再不同意与卢芳成亲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小岛摆出一副主人的热情让黄文昌坐在了他对面同样暗灰色的皮沙发上,立即有副官为他们端上茶来。黄文昌喝了一小口茶,赞了一声好茶,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当年黄文昌与英子同居时小岛是英子的邻居,大学二年级的他外表看来还像个中学生,矮矮的个子整天抱着厚厚的书本,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甚至经常被比他年纪小的孩子欺负。那时他常到英子家来,英子常常像照顾小弟弟一样照顾他,为他做饭洗衣服,黄文昌抽空也经常教他中文。然而黄文昌觉得他这个人太内向,从不多说一句话,即使受了别人的恩惠也不说一句谢。而且黄文昌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总让自己觉得异样,虽然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样的对中国人的歧视,但总让黄文昌觉得不舒服,好像里边有些什么秘密黄文昌猜不透。而今天一看到小岛就让黄文昌想到了英子,是啊,英子今天怎么样了呢,她是嫁人了或者还在等着自己,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呢?黄文昌很想问一问小岛英子的情况,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是呀,此生自己已是欠英子太多了,如果英子现在过得好,自己良心上还能好过一些,可是英子如果过得不好,自己又如何逃脱得了责任呢!还有就是今天的小岛再不是当年那种怯懦的样子,却是这样一副英武的豪爽,特别是他脸上那道疤,更增添了些粗犷,这难道是战争的功劳吗!战争能够改变一切,这块土地本来是自己的家乡,可小岛不正作为一位称职的主人礼貌地来招待自己这个客人吗!黄文昌一想到这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小岛倒是很热情,问了黄文昌这些年来的情况,黄文昌简要地将自己当年逃难来到江城,后来与卢芳成亲,以及在育昌中学当教员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弟弟和岳父被日本飞机炸死的事他没说。他发现当自己说到与卢芳成亲时小岛的嘴唇动了一下,但马上就过去了,他想小岛这时是不是想到英子了呢?是不是在为英子而不平了呢?一想到英子黄文昌就觉得自己在小岛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如果自己面前的真的就是英子本人又会怎么样呢?他不敢想。
  小岛听完了黄文昌的讲述之后却越发地热情,亲自为他倒茶,但这份热情让黄文昌更是觉得不舒服。小岛的黄尼军服和脸上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位故人现在的身份和两人之间的距离,而且小岛也并不谈自己,只是一个劲问他的情况,这让他有一种被动的感觉。他不知小岛之所以不谈自己是因为日本军队的纪律不允许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小岛不说,处于被动地位的他也就不好问,只得一直礼貌而机械地回答着小岛的问题。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小岛要留他吃晚饭,他婉拒说天已经晚了,自己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了。小岛一笑说战争年代嘛,可以理解,说完就不再挽留,一直送他出来。
  两人来到大楼的门口,一个秃头正从台阶下走上来,黄文昌认出这就是被江城女人们用来吓小孩睡觉的原土匪头子、现在的皇协军司令吴天虎。吴天虎径直走过来冲小岛打了个立正说:“小岛司令,您叫我?”黄文昌这才知道小岛原来已经是江城的日军警备司令,看来他这几年在中国真是战功赫赫呀。
  小岛冲吴天虎一笑说:“是的,吴,我正找你,咱们先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老朋友黄文昌,我们在日本时是同学。”
  吴天虎听完小岛的介绍后向黄文昌一抱拳,陪着笑脸说:“哦,黄先生,久仰,久仰。”
  黄文昌知道自己在江城并不是名人,所以也不知吴天虎这所谓“久仰”是指的久到什么时候,也只好客气了几句。吴天虎同样要留黄文昌吃饭,黄文昌说自己回家还有事,不能奉陪还请吴司令见谅,吴天虎说那改天老兄你可一定要赏脸呀,说罢炫耀似的摸了摸自己光亮的秃头。黄文昌说您别这么客气,就走了出来。外边雨已经停了,风却更紧了,那个高大的日本兵一个立正为黄文昌递过那把雨伞来,黄文昌看见这个家伙的半边脸已经肿起了老高,雨伞也已经被擦得十分干净,这使他心里不觉对这个大个子竟有些歉意。他走到了院中才想起应该向小岛道谢,当他回过头来时却发现小岛仍站在楼门口的门廊下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笑容是那样神秘,神秘得有些怪异。一阵夜风吹来,黄文昌感到心下又有些冷,他也冲小岛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夜幕中。
  回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黄文昌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家门口望着,他知道那是妻子卢芳,不觉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流出来。今天自己虽说没出什么大事,可也算掉了层皮。试想如果车中的日本军官不是小岛,那后果就决不会是只挨几个嘴巴的事了,江城人从日本警备司令部出来的十个有九个是横着而不是走着。他赶紧走过去,卢芳刚才似乎很着急,一见他就哭了说你这么晚上哪去了,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他没有说自己刚才见小岛的事,只是说崔国良刚当上副校长请客回来晚了,下次一定不这样了。说罢便为卢芳擦去了眼泪。虽说婚前他对与卢芳的这门娃娃亲极为反感,可结婚几年了,他越发觉得卢芳的可爱来。两人半偎着走进了家里。
  三
  黄文昌一连在家中躺了两天感冒才好,两天来小岛的笑容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浮现,他总觉得这笑容中有些什么含意,但究竟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卢芳也觉得他没精打彩似乎有什么心事,可他总说是感冒闹的,要是有什么事夫妻一场能不和她说,卢芳这才半信半疑地不问了。黄文昌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对妻子说遇到小岛的事,一方面是因为不愿吓着她,可更重要的是因为英子。英子的事他从来没有跟卢芳提过,有时他也想要是当初自己把英子带回来像别的大户人家一样一妻一妾是不是也很好呢?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这对卢芳是很忘恩负义的,恨不得也像那个大个子日本兵一样给自己两个嘴巴。
  直到第三天上午他才觉得好点了,虽然起得晚了些,但他还是决定上学校去看一看。
  育昌中学是江城唯一的一所中学,位于江城的南部紧挨着城墙,城墙外就是曲江江滩和码头。它本是一所教会学校,所以建筑保留着欧洲教堂的风格,只是年久失修一副破败的样子。日本人进入江城后自然也接管了这所学校,全校师生不管心里怎样想表面上都向日本人表示了效忠,于是除了教材有了变化、抓了两名校长以及派来了一位学监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连大门口原国民政府教育局长题写的“育昌中学”的黑字牌匾也没有换。恐怕这也是日本人的怀柔政策。前些日子日本人说学校中有人搞抗日宣传,又将原来主抓教学的副校长抓走了,现在的副校长崔国良是临时代理的,于文澜之所以提出要用“王道乐土”为作文题目无非是想利用自己是吴天虎的大舅子的地位拍日本人马屁,好顶掉副校长位子还没坐稳的崔国良,自己坐上去。他的这点小算盘是尽人皆知,却又都无可奈何。
  从黄文昌家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虽然近点但要经过日军的警备司令部,另一条要远一些,但他宁可多绕点远也不愿再在那条近路上遇上小岛,小岛的那身黄尼军装使他不想与小岛有任何牵连。两天来他第一次走在街上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阳光虽然很好,树上的叶子却被前几天的那场风雨吹落得满街满巷,显出一种肃杀、萧然的气氛。远远的似乎传来一阵警笛声,接着街上的行人开始乱了,有人匆匆从黄文昌身边跑过,黄文昌知道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江城人爱看热闹的习惯大为改观,只要听到半点响动人们就会像老鼠钻洞似的玩命往自己家里钻。他想自己现在回家已经来不及,只好到学校去躲躲,便加快了步子向学校走去,可在离学校不足百米的地方却看到就在学校的大门口停了两辆日本军车,一队日伪军已经将学校的大门团团围住。
  日本人不是从学校刚抓过人吗,怎么又来抓了?黄文昌不相信地走过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从里边推出三个人来,走近了他才看出来是副校长崔国良和他的同事王先生杜先生。他们全被倒绑着双手,杜先生的眼镜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双深度近视的眼睛向外努着有点像金鱼;王先生的衣襟被撕开,露出嶙峋的胸肋。三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就像不认识他一样没有半点表情,当他们被伪军推上军车时黄文昌看到崔国良向自己瞟了一眼,那眼神却是无比的仇恨。黄文昌心里格登一下子,他不明白一向对自己很好的崔国良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难道崔国良认为是自己把他告到了日本人那去了吗!可自己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呀。还没等黄文昌想明白,崔国良三人已经被推上了车带走了,原本鸦雀无声的学校突然像炸弹引爆似的沸腾了起来,躲在教室中的教师学生们一下子全冲了出来向那两辆远去的军车张望,并不时互相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黄文昌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教务楼的,仅仅两天没来学校,仿佛一切都不认识他了,他发现无论是教员还是学生全对自己敬而远之,一路上没有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人们碰到他时都只是礼貌地向他笑笑就走开,然后便在他身后偷偷议论着什么。他发觉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片议论与目光的海洋,自己正被这无边的海水给吞没,而最可怕是他不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掉下去的,更不知道岸在哪里,所以他无法逃生,他只有任这海水把自己淹没。他狐疑地走着看着那些表情异样的教员和学生,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黄先生,您上班来了,病好点了吗?”正当黄文昌狐疑地走上教务楼的楼梯时,迎面于文澜了正走下楼来,两人在楼梯上走了个碰头,于文澜一见他先是一愣,继而满脸堆笑地说。
  黄文昌奇怪地看着于文澜,心中更加疑惑。这小子自从当了吴天虎的大舅子后可是从来没有主动与谁搭过话,为什么今天对自己竟这么客气,而且他的客气与学校里其他人对自己的疏远似乎存在着什么联系。黄文昌这么想着,只觉得此时于文澜的笑脸是那么讨厌,但他又不好表现出自己的厌恶,只好也笑笑应付着:“哦,于先生,多谢您还惦记着。”
  于文澜显然没发觉黄文昌对自己的厌恶,仍然堵在楼道上居高临下没话找话地笑着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其实您应该多休息两天,把病彻底养一养,别病没好利索再累坏了身子。这两天正交节气,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忽冷忽热的最容易得病了。学生的事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于文澜的话黄文昌听了很是奇怪,见他堵在楼道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楼道太窄自己又没法绕过去,黄文昌只好打断了他:“于先生,多谢您关心了,那您先忙着,您看我是不是先到上边看一下?”
  “真是的,黄先生,您看我竟顾和您聊了,您还得办正事呢。得,咱们改时再聊,改时再聊。”于文澜听黄文昌这么说,这才闪开身子让出了一条过道让黄文昌过去,但并不走,而是一直目送着黄文昌走向了校长办公室这才走下了楼梯。黄文昌回头看着远去的于文澜,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丁校长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见黄文昌进来,就站了起来:“黄先生你来了。”
  黄文昌向校长走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丁校长,今天学校这是怎么回事,崔先生他们怎么被抓走了?”
  丁校长眯着眼看着黄文昌:“黄先生您还不知道呀,今天早晨刚上课,上边就来人说崔先生、王先生和杜先生都是抗日分子,利用教员身份向学生们宣传抗日,破坏建设王道乐土。看来这回能不能回来都两说着了。”
  黄文昌一听崔国良等人的罪名是“破坏王道乐土”,立刻就想到了前两天于文澜与崔国良在作文题目上的争执,难道是于文澜这小子是利用这个机会来整崔国良吗?以这小子的狠劲来说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今天学校里的人为什么对自己都是那个态度,于文澜为什么又对自己那么谦恭?难道他也认为他的手段不得人心而试图要拉拢自己吗?可自己一个小小的教员值得他这样吗?
  丁校长见黄文昌不说话,就哈哈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委任状递到了黄文昌手中:“黄先生,这是委任你为学校副校长的委任状,昨天下午就送到了,因为你有病,当时天也晚了,就没来得急通知你。”
  “委任状?我的?丁校长您没搞错吧!”黄文昌诧异地从丁校长手中接过委任状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育昌中学教书快七年了,黄文昌非常清楚自己是逃难才来到江城的,即使与卢芳结了婚,但毕竟还是外来人,虽然育昌中学的排外情绪并不十分严重,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就这样本本分分地当个普通教员的好。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升职,更没有要当这个副校长的想法,而且现在对这个职务垂涎三尺的也大有人在,所以这顶帽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掉到自己的头上来。然而当他接过委任状看到了上边真真切切地写着自己的大名时,他却不得不相信了。于是今天早上崔国良看自己的眼神、教员和学生们对自己的敬而远之以及于文澜对自己的恭维也就都有了依据。显然人们是认为他为了这顶帽子出卖了崔国良和王杜两位先生,在人们眼中他已经成了为了当官不择手段的人物了。想到这他不觉头上冒出汗来。
  “丁校长,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这个官,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黄文昌把委任状往丁校长桌上一推问着,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中的急切和不安来。
  “黄先生你真的不知道吗?”丁校长疑惑地看着黄文昌,仿佛他刚才急切的样子是在演戏。
  “丁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这事我本来就知道却故意在您这装糊涂似的!”黄文昌听丁校长这么问,脸都有些变色。
  丁校长一见黄文昌真急了,赶紧往回收自己的话:“哎,黄先生你别急嘛,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委任状是昨天到的,所以我以为学校已经有人把委任的事告诉你了呢。原来你还不知道,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黄文昌明白丁校长是在为他自己打圆场,心里骂着这个老狐狸。但人家已经把话收回去了,自己也不好僵到底,也只好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丁校长,我只想知道让我当副校长是谁的意思,难道是您的吗?”
  丁校长看着黄文昌摇了摇头:“黄先生,这是谁的意思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有了,丁校长!我在育昌中学教书这么多年了,可我只想老老实实地教书,根本就没动过当这个官的念头,也不想惹什么麻烦,今天突然委任我当副校长,我想知道是谁为我做的这个主。”黄文昌瞧着丁校长,语气已经像是在乞求了。
  丁校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委任状:“黄先生你别急,据昨天教育厅的人说,让你当副校长是日本人的意思。不过我这消息可也不见得准啊。”
  日本人?小岛?黄文昌又一次震惊了,难道让自己当副校长是小岛的意思?一想到小岛,今天的事黄文昌就全想通了。是呀,如果自己仅仅是当了副校长,于文澜也决不会就对自己那么客气了,前两天他还不是为了作文题与当时的副校长崔国良闹翻了吗!如果自己的身后没有日本人,于文澜照样可能像对付崔国良一样对付自己,因为这小子的背后是有皇协军司令妹夫撑腰的。然而皇协军司令又怎么惹得起日本人,所以他于文澜才会这样低三下四的来讨好自己,而这不就是今天所发生一切的总因吗!黄文昌越想越对,但他仍不明白小岛为什么要让自己当这个副校长,小岛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黄文昌当然不会相信小岛是因为与他在日本相处两年的情义才这么做,那么小岛是想利用自己当副校长来控制学校?,还是想让自己在学校中作个眼线?想到这黄文昌就觉得前途未卜,自己还是不当这个官的好。他赶紧躬下了身,口气都更像是在恳求了:“丁校长,我这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您要让我教书还行,可一提当官我就头疼,这个副校长我当不了,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就别推辞了,黄先生,你也在学校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了,按说当这个副校长也是应该的,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没给你这个机会,现在既然任命已经下来了,你就别让我为难了。”丁校长见黄文昌执意不接委任状,心里不清楚是不是他是在忌恨自己这么多年不被提拔,便试探着说。
  “丁校长,您怎么这么说,您别多心,我真是觉得自己不是当这个副校长的料。”黄文昌听出丁校长是多想了,赶紧解释着。
  “黄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思,但这可是日本人的意思,你不当这个官不但我没法向日本人交待,你自己又怎么向日本人交待呢?”丁校长盯着黄文昌发白的脸,继续试探着。
  “丁校长,我自己的本事我自己知道,只要您不让我当这个副校长就是您成全我了。至于您,您放心,我不会连累任何人。”黄文昌犹豫了一下说,原本因病而憔悴的脸越发的苍白。
  丁校长见黄文昌并不是在与自己说假话的样子,也就不再与他绕圈子,起身先为黄文昌倒了杯水,语气已经相当地坦诚:“黄先生,哦不,从今往后咱们也别那么外道了,我就叫你文昌吧。咱们一起共事也有六七年了,你的为人我当然很清楚。其实我也知道副校长这个官在有些人眼里是香饽饽,而在有些人眼里它一钱不值。可毕竟它还得有人当呀,你不当有人抢着当,他们当了之后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依我看这个位子让好人占了比让坏人占了强,咱们干不了正经事但也不能让坏人利用它来干坏事是不!所以咱们先不管如何向谁交待,即使是出于这个目的你也得干哪,这样起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学校这六七百学生,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呢?”
  黄文昌双手接过丁校长递过来的水一时无言,丁校长刚才的话还真让他动了下心。是呀,这个位子让好人占了比让于文澜这样的人占了强,于文澜这种人要是上了台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马上他又意识到自己还是不能当这个官,如果现在自己出任这个副校长,就等于承认了崔国良他们被抓是自己的原因,那人们还不把自己骂死!想到这他赶紧又推辞着:“丁校长,道理虽是这么说,可现在崔先生他们刚被抓走我就接受这个任命,在人们眼里我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背什么黑锅,您也知道唾沫星子可能淹死人!”
  “唉,这事的确让人为难。”听黄文昌的语气有缓,丁校长也叹了口气,自己也倒了杯水坐在了黄文昌的对面说:“文昌,我理解你的难处,可事在人为嘛,常言说脚正不怕鞋歪,时间长了人们自然会知道谁究竟是怎么样的。再说就算你坚决不接受任命,说不定在有些人心里你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呢,这年头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有个好名声呢!你就说我,我当着这个破校长不也是被大家伙骂吗,我又能怎么办!算了,什么事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得了,其他的由他去吧。”
  经丁校长这么一说黄文昌就真的无话可说了,他犹豫了一会也没想出别的办法,也只好点了点头:“那么,好吧,丁校长,这事我听您的。”
  丁校长听黄文昌答应下来,脸上这才绽出了笑容:“就是嘛,文昌,想开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丈夫什么都不怕还怕当这个官嘛。”
  黄文昌看着丁校长的笑脸,心里却总感到不是滋味,他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补充说:“丁校长,这事我是听您的了,不过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您可要给我作证,这个官绝对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现在当着也只是算个代理,是为了免得大伙都麻烦,而且如果以后崔先生回来或有了合适的人选,您得允许我让贤。”
  “那当然,那当然。”丁校长笑着又为黄文昌把水倒上说:“这些都好说,而且我也相信你有能力把事办好。”
  “这年头,干什么事都不是只讲能力的。”黄文昌收起了委任状走到了校长室门口后回过头来学着丁校长刚才的语气甩出一句,丁校长一愣,但只是冲他苦涩地笑了笑,这笑容使黄文昌忽然有了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而且他有种预感,自己可能再也下不去了。下午开教学会,继续讨论这次期中考试的作文题目,黄文昌以副校长的身份主持讨论,他以赌博的心理首先提出用“我的家乡”为考试的作文题。他的提议大大出乎教员们的意外,看着教员们惊讶的表情他忽然有了一种溺水多时终于爬到岸上的感觉。于文澜这次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于是题目很快被确定了下来,黄文昌长长舒了口气,一天来的压抑感一下子得到了释放。会议结束后教员们鱼贯而出,于文澜却走在了最后,等人们全走了出去,他这才走到黄文昌身边陪着笑小声说:“黄先生,您真高,我又向您学了一手,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露骨,有劲得在暗处使呀。”
  于文澜的话使黄文昌一惊,望着这家伙远去的背影,他这才发觉根本没有岸,自己原来还是泡在深水中。
  四
  寒冷。
  这是一九四四年的冬天留给全体江城人最深刻的感觉,入冬以来天空一直被阴云笼罩,但人们预言了许久的大雪却一直不下,老天用阴惨惨的脸将要下雪的信息暗示给了人们后就尽情玩弄着人们的等待,可能它觉得对大雪的等待比大雪本身更能惩罚人们。就在这样无望的等待中,黄文昌已经在育昌中学的副校长任上干了半个多月了,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校方还是日本人方面都还没有找他的麻烦,小岛也没有与他联系,这使他觉得自己在接受任命时也许是太多虑了。期中考试毫无波澜地顺利过去,人们也开始逐渐淡忘了十几天前发生在学校中的抓人事件,也有人开始又像以前一样主动与黄文昌打招呼开玩笑,显然一切都逐渐在向好的方向扭转。
  这天上午刚到学校,丁校长就通知黄文昌今天不上课了,刚接到教育厅通知,要他们赶紧组织师生到江滩上看处决暴乱分子。黄文昌知道日本人每年接近年底时都要组织江城人去看他们处决抗日分子,用血淋淋的场面向人们展示与日本人作对是什么下场,他们认为这样能起到杀鸡吓猴的作用,但组织还没有成年的学生们去这还是第一次。黄文昌问能不能只组织教员们去不要带上学生,丁校长大声说必须都去,谁要是不去后果自负。然后把黄文昌拉到边上小声说:“文昌,咱们这次是顶不住的,教育厅说日本人下了死命令,说如果不是全体师生都去的话,那今天也不在乎多砍两个脑袋。”
  黄文昌听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出去招集人。
  曲江江面宽阔,夏天雨水多时汪洋一片,冬天水少便露出广阔的江滩,滩底全是浑圆的鹅卵石。育昌中学的学生们来到时已经有不少江城人被日本人赶到了江岸边,他们却被安排在了紧靠前的位置。此时一队日本兵在江边围了个圈,圈中间已经树了十余根木桩,上边并没有绑人,显然受刑的还没有押来。江岸四周有日本兵和伪军在维持秩序。
  黄文昌将学生们安排在了教员们的身后,他想尽量让孩子们少受一点刺激。刚刚安顿好,就听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四辆日本军车开了过来,第一三四辆上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第二辆上绑着十几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中国人。汽车颠簸着开到法场上停住,日本兵跳下车,将十几个中国人都推下来,绑到了江边立好的木桩上。黄文昌听到身后有学生在小声惊叫着,似乎还有抽泣声,他刚要回头示意大家低头,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到在被绑的十几个人中,崔国良和王杜二位先生赫然站在其中,破烂的衣衫上满是血迹,他们无力地垂着头几乎与其他的犯人没有什么区别。学生们的惊叫和抽泣声正是看到他们才发出的,黄文昌目瞪口呆地看着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这时小一个矮小的日本军官从汽车里跳下来走到了空场的中央,黄文昌认出这正是小岛。小岛也已经看见了他,向他点头笑了笑。这笑容让黄文昌心中一寒,他觉得江滩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小岛的微笑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来,这些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小岛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岸边的人们,脸上却已经是一片肃杀。他一边摘去自己的白手套,一边用流利的中国话说着什么,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与前些天接待黄文昌时的彬彬有礼判若两人。江岸上的人们鸦雀无声地听着,只有小岛的声音刺耳地在广阔的江滩上回响着。黄文昌感到脑中更加混乱,虚汗呼呼地向外冒,两条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了,而小岛的讲话似乎永远也讲不完。在小岛的讲话声中黄文昌觉得所有的师生们的目光全从背后向他投来,所有江城人的目光也正铺天盖地地向他投来,那些目光如刀如枪刺得他体无完肤,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绝望中他安慰着自己:崔王杜三位先生的被捕和杀头都与我无关,我没必要抬不起头来呀!然而他知道这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别人的眼睛。
  小岛好不容易结束了讲话走到了一边,接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日本兵走出了队伍,他们赤裸的上身被寒风冻得发紫,脸上却带着狰狞的嗜血的笑容。他们每人都在一个木桩前站好,一手提着雪亮的战刀,一手拿着一只大碗大口地喝着酒,喝完后将最后一口酒喷在了战刀上并把刀头向下一顺,酒滴顺着锋利的刀锋向下淌着。那被绑着的十几个中国人也觉查到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已经到了,他们有气无力地昂起了头,嘴里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显然嘴里被塞进了东西。随着一声号令,十几个刽子手举起战刀向那十几个中国人走去,嘴里发出阵阵狂呼。江岸上被迫观看的人群已经有些混乱,女人们不时发出恐怖的尖叫和哭声,在这些尖叫和哭声中那十几个刽子手反而显得更加兴奋,狂叫声中有人唱起了日本歌,锋利的战刀高高举起直刺灰暗的天空。随着又一声令下,一片片刀光闪过后鲜血狂喷,在成千上万人的哭叫声中十几个头颅纷纷滚落在了布满卵石的江滩上。黄文昌眼看着一个肥胖的日本人将崔国良的头砍下后兴犹未尽,又在那头上补了一脚,崔国良硕大的头颅被一下子踢到了一洼还没冻上的水洼中,溅起一片红色的水花。黄文昌此时只感到自己嗓子眼有些发甜,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面色苍白地忍受着腹中逆流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听到自己身后有人跌倒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学生,那是自己含辛茹苦培养保护着的学生,可那些稚嫩的心灵今天已经被这血腥的场面彻底给摧毁了,这样的伤痛可能他们一生也无法平复。但他自己已经无法回过头去看一下,他只感到自己也已经被杀死了,被这血腥的场面夺去了灵魂,自己的头颅也同崔国良他们的头颅一起被砍下后踢得高高飞到了空中落到了那水洼中,而立在地上的只是他无头的躯体。过了很长时间黄文昌才知道日本人开始驱散人群了,丁校长向师生们喊着说今天不上课了大家都回家去吧,于是师生们一轰而散,人们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向城门逃向自己的家中,只片刻之间宽阔的江滩便空空荡荡只剩下收拾法场的日本兵和伪军。
  黄文昌是最先逃离江滩的,汹涌的人潮在跟在他身后一齐向城门涌来,哭泣与吵闹声混杂在一起紧追着他如江涛冲击着江城的城墙,窄窄的城门洞几乎要被人们给挤塌了,守城的日本兵站在一边却像看戏一样看着人们的哭闹推搡而狂笑不止。黄文昌顾不了这些,他挣脱开拥挤的人群一直跑进城来,大脑麻木得使他辨不清方向,他完全凭直觉一直跑回到学校门口,脑子才清醒了些。学校中却空无一人,这时他才想起丁校长说过今天不上课的话来,一时心下怅然,只好喘了口气跌跌撞撞再往家走。一路上他感到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江滩上的血迹和纷纷滚落的头颅使他感到心里发慌,他感到那股逆流仍在他胃里翻江倒海随时都会冲出喉咙,他强忍着,然而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进家门他扶住墙就吐了,直到将肚子里的汤汤水水倒了个干净才停下。
  “文昌你怎么了?”卢芳正在厨房中做饭,听到响动赶紧跑出来扶住了他问。
  “我没事,你忙你的。”黄文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污物说,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把这么血腥的事告诉妻子。
  “文昌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学校出什么事了吗?”两人在外边的谈话惊动了黄文昌在屋中的父母和孩子,他们一齐走了出来,父亲黄天旺阴沉着脸,母亲黄婶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问。
  “没事,就是刚才喝了点风肚子有点不好受。你们都进屋去吧,天凉别冻着。”黄文昌端过卢芳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勉强冲着大家笑了笑说。
  “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么不知道在意自己。”黄婶听儿子这么说,便心疼地小声埋怨着。
  “哦,爸爸挨奶奶说喽。”六岁的儿子小文拉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小惠高兴地叫着。
  黄天旺用眼神止住了孙子的叫声,走到黄文昌身边低声问着。“我刚才出去听胡同里王二说今天日本人又组织大伙去看杀头了,你们学校也组织去了吗?” 
  “爷爷,什么叫杀头呀?”小孩子耳朵灵,虽然黄天旺已经把声音放到了最小,还是被小文听了去。他大声地问着。
  “小孩子别瞎打听,带妹妹玩泥人去。”卢芳赶紧制止住了小文,和婆婆一起将两个孩子拉进了屋中,让两个男人在厨房里说话。
  黄文昌知道这事瞒不得父亲,低下了头,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泪水差点流了下来:“爸,崔校长、王先生和杜先生,他们三个,今天上午全被砍头了。”
  “怎么,崔先生也被砍头了?他什么时候被抓的,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崔国良是育昌中学里黄天旺认识的少数几个教员中的一个,听到崔国良已经被砍了头,黄天旺吃惊地看着儿子,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已经有半个月了,本来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以为关几天就会放出来,谁知道三个人全被砍了。”黄文昌说着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黄天旺听着儿子的话,脸色比儿子的脸更加苍白,过了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说:“前些日子他见到我还和我打招呼呢,怎么今天就给砍了?”
  见父亲有些激动,黄文昌怕他的心脏病再犯了,赶紧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情安慰着:“爸,您回屋歇着吧,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崔先生这么好的人都被杀了头,这年头还有好人活路吗!”黄天旺没有理儿子继续自言自语着。黄文昌被父亲的话弄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也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厨房中变得像死一样沉静。
  父子二人正沉默着,忽然听到隐隐地从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声,江城的汽车很少,所以老远就能听出来。那隆隆声越来越近,直到自己家门口才停住,不一会儿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有人礼貌地问:“请问家里有人吗,这是黄文昌君家吗?”
  黄天旺一愣,再看儿子,黄文昌低着头,脸色已经一片惨白了,忍了半天才喃喃地说:“爸,可能是小岛。”
  “小岛?什么小岛?”黄天旺看着儿子惨白的脸问,黄文昌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把在日本时的一切向家里人说过。
  “他是我在日本时的校友,现在就是咱们江城的警备司令。”黄文昌小心地说着,生怕父亲会大发雷霆,说到“警备司令”几个字时声音已经小得几乎听不到了。
  “警备司令!你的校友!”黄天旺的脸阴沉着,一股无名的怒气油然而生,正要冲儿子发火,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他狠狠地盯了儿子一会这才用低沉的口气说:“别的以后再说,不管他是谁,现在来咱家了就是咱的客人,先开门去。”
  黄文昌听父亲放下话来,赶紧走出去打开了院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小岛,他此时却是一身和服便装,手里还拿着一把小纸扇,神态虽然儒雅,但与这阴冷的天气很不协调。在他身的后跟着两名戎装的卫兵,手里托着两个朱漆的托盘,上面各放着几轴绸缎。在他们身后停着两辆汽车,前边的那辆正是小岛那辆漆黑的轿车,后边的那辆卡车上站了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杀气。黄文昌不知他们是否是从江滩的法场上直接到他家来的,他甚至有一刻怕那车厢里正装着刚被砍头的尸体,但又马上就意识到小岛再怎么样也不会拉着尸体来自己家。他就这样打量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就这样站在这不说话有些失礼了,赶紧向小岛道歉:“啊,小岛君,欢迎光临,蓬门寒舍可是很不好找的啊?”
  “来得冒昧,没来得及通知黄君,还请见谅呀。”小岛哈哈一笑,表情和善得如同一位学者,如果不是上午亲眼见到他在法场上如同魔鬼的样子,黄文昌如何也不相信这两个形象会是同一个人。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黄文昌陪着笑,眼前却总浮现出刚才小岛在江滩上的样子。他一边和小岛说着话一边向四周望着,发现胡同里虽然家家关门闭户,可不少街坊家的门缝中好像都有一双眼睛在向他家这边偷偷望着,他看不清那眼神中蕴含的是什么含意,但他相信这些含意一定不会是友善的。他愣了会神,这才觉得不应该总站在门口,赶紧向里边让着:“小岛君,请进里边坐坐吧,外边太凉了。”
  小岛道了声谢跟着黄文昌走进院中,两个卫兵也端着礼盘跟了进来。此时黄天旺已经站在了房门口,黄文昌赶紧向小岛介绍着:“小岛君,这是家父。”
  小岛很有礼貌地向黄天旺深深的鞠了一躬:“黄老先生您好,我在江城快一年了,前些日子刚知道黄先生也住在江城,所以今天才来拜望,真是失礼了。”
  黄天旺只淡淡一笑,语气不冷不热地说:“您太客气了,请进吧。”
  小岛跟着黄天旺进了屋中,两名卫兵托着托盘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黄文昌觉得很是扎眼,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同向里让着。进了屋,母亲和卢芳带着两个孩子迎上来,黄文昌赶紧为小岛做着介绍,小岛先是礼貌地与黄婶和卢芳问好,又友好地摸了摸小文的头,小文和小惠则害怕地躲到了奶奶和妈妈身后,偷偷打量着小岛身后那两个托着礼盘的卫兵,天真的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好奇和恐惧。卢芳与小岛客气了两句就和婆婆拉着孩子进到了里间,小岛则礼貌地在黄天旺身侧坐下,两名卫兵直挺挺地立在了他的身后,黄天旺也不觉斜了他们一眼,两名卫兵也毫不理会,直挺挺地站在那如木雕泥塑。不一会卢芳端出茶来,小岛上下打量了下卢芳礼貌地道了声谢。
  房中的空气并不轻松,黄文昌虽然陪着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对小岛的来访没有半点心理准备,面对这位江城日军警备司令不知该如何招待。小岛却显得很随意,与黄天旺聊了几句,便问黄文昌这几天在副校长位子上感觉如何。黄文昌一惊,没想到小岛会当着父亲的面问自己这个,同时也才确信了自己当副校长确实是小岛的意思。他偷偷望着父亲的脸,黄天旺此时也正惊讶地看着他,看来儿子当上育昌中学副校长的消息使他感到震惊。黄文昌赶紧说多谢小岛君关心,可自己决不是当校长的料,正准备辞职呢。小岛说我在日本时就一直佩服黄君的才华,我的汉语能有今天这样的流利还要感谢黄君当年的帮助,黄君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个普通教员只是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有了机会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大干一场呀,怎么能辞职呢。黄文昌赶紧说自己本来就不是上进之人,人生信条是平平安安的能有个温饱就行了,不求有什么作为。小岛说生为男人怎么能没有做出一番事业的心呢,黄君你这是自谦了,我相信你肯定要比那个崔某某干得强。小岛一提崔国良,黄文昌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偷偷看了眼父亲,发现黄天旺的脸更加惨白了,他不敢再争执什么,赶紧点头连声说是。小岛说这就对了吗,只要黄君努力干,我保证以后黄君的机会比现在还要大。黄天旺到这时已经一言不发,根本不顾什么待客的礼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儿子,黄文昌从父亲的眼神中明显地看到了忿怒。好在小岛并不愿再多坐,又与黄文昌闲谈了两句就叫卫兵放下礼品起身告辞。小岛的告辞使黄文昌如释重负,他赶紧说小岛君能来寒舍已经是我黄某人的荣幸了,怎么还能收您的礼物呢。小岛说黄君别太客气,我那里绸缎多得穿不完,这是送给令堂和嫂夫人的,还请你收下吧。两人就那客气着,黄天旺却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两人说话,仍然一言不发,两个卫兵将礼盘放在了八仙桌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黄文昌尴尬地笑了笑说家父这些日子有些不舒服。小岛倒不在意,只是说天凉了老年人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自己就不打扰了请黄老先生安心静养,说着便告辞出来。黄天旺只是欠了欠身并没有送出来,黄文昌陪着小岛向外走。到了大门外,小岛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告别,这样的礼貌使对日本习俗早已熟悉的黄文昌也觉得有些过分,他赶紧以同样深度的鞠躬回礼。小岛这才坐上汽车离去了,胡同里飘起一片烟尘。
  黄文昌看着小岛一行远去的车影一时心下怅然,他不知自己心里为什么竟会这样不舒服,仿佛自己生命中极重要的东西已经被小岛带走了,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他正要转身进院,却看到从不少街坊的院子里泼出了好几盆脏水,跟着是人们骂孩子骂老婆和其他不明所指的咒骂声。可这咒骂声是在黄文昌的预料之中的,他赶紧逃回自己家院子里,却见父亲正站在屋门口,小岛刚才留下的绸缎轴已被散乱的扔了一地,红红绿绿的绸缎轴如江滩上胡乱倒放的血淋淋的尸体。黄文昌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中一阵茫然,总有种预感告诉他自己已经麻烦上身,而这可能就是自己日后的生活吧
  五
  黄文昌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小岛走后父亲将他臭骂了一顿,说他竟然背着家人与日本人勾勾搭搭,当了汉奸给黄家人丢人现眼,即使死了也进不了黄家的祖坟,不管他如何解释就是不肯相信他;母亲和卢芳虽然护着他,但话里话外对他在目前这种形式下仍与小岛有联系也是颇有不满;两个孩子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都很乖地不再撒娇打闹,但好像也已经有些与他疏远了;在学校中他更是彻底被人们视为杀害崔王杜三位先生的帮凶,除了于文澜这些想向上爬的人之外几乎所有的学生教员都躲着他议论他,就连丁校长见了他说什么之前也要先小心地陪上笑脸。在这样的气氛包围中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被人们的误解给毁灭,然而他又不死心,认为只要有机会自己仍然能够解除大家的误解,他就在这样的两难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他刚放学回到家中就听到有人敲门,卢芳出去开门领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如柴的躯体在单薄的衣衫中被冻得瑟瑟抖着。她一进门冲黄文昌说您就是黄先生吧,说着就要向他跪下,黄文昌赶紧搀住了她说您有话您说呀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卢芳为老人搬来了一把椅子,黄天旺也从里间走出来坐到了旁边听着黄文昌与老人说话。老太太半坐在椅子上半侧着身子开始讲。原来老太太姓王,她的儿子是街角书店的学徒,黄文昌由于经常到他们店中买书就认识了。前两天不知因为什么这孩子被日本人抓走了,王老太太急得吃不下喝不下的,不知从哪打听到黄文昌是日本人的同学,便跑来求他帮忙向日本人求情将自己儿子放出来。王老太太说我老头子和大儿子死得早,现在只守着这么一个孩子,求黄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娘两个的命呀,我那孩儿总跟我说黄先生是好人,您要是再不帮忙我们娘两个就全得死呀,黄先生您肯定不会忍心见死不救的!黄文昌抽着烟听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黄天旺也坐在旁边沉默着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袋,屋中一时间烟雾缭绕,炝鼻子的烟味熏得卢芳直咳嗽。王老太太眼巴巴地看着黄氏父子,见他们全不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说如果黄先生认为不好办自己也不能让黄先生为难,您不答应自己只好上监狱用自己换回儿子,换不回来就一起死在那。说着转身就要走,黄天旺这时把手中的烟袋一磕,拦住了她说老姐姐您别急,这个忙我们帮了。黄文昌透过层层的烟雾惊讶地看着父亲,黄天旺冲他一瞪眼说怎么我说话不算吗。黄文昌勉强地笑了笑说爸您别急呀,好吧我去说说看,不过大婶您可别实指着,我跟人家也不太熟能不能放出来我可打不了保票。王老太太说只要有您黄先生一句话我儿子就有救了,黄先生黄老先生你们真是我孩子的大恩人呀,说着又要给黄文昌父子下跪,卢芳赶紧搀住了她说您别这样,我们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您把您孩子的名字说一下文昌好去给您问。王老太太一边写下自己孩子的名字一边说人们都说黄先生在日本人那说话是算数的,这回我儿子可真有救了,说完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黄文昌坐在那不停地苦笑。
  “我替你应了这事你不高兴是不是!”黄天望看着苦笑的黄文昌不怀好气地说。
  “哪呀,爸,我这不是答应给说说了吗。”黄文昌对父亲干笑着,心里却埋怨着父亲不问清那孩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就应了下来,而且他也不知道小岛能不能给自己这个面子。但他转念又想这也许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机会,如果自己帮王老太太从日本人那要回儿子,自己在所有人眼里的形象就会得到改善,自己这不仅是帮她们母子的忙,而且也是在帮自己,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想到这他便又觉得父亲答应得正是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黄文昌就来到日本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口,这是他到江城以来第一次主动要进这个衙门,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此时司令部漆黑的大门口正站着两个日本兵,一见一个中国人径直走过来就大声斥骂着,黄文昌赶紧停下并用日语回答,日本兵一听他讲的是日语,马上换了副和善的表情礼貌地问他有什么事,黄文昌正要说自己要找小岛,只见里边走出来一个高大的日本兵,正是自己第一次遇到小岛时打自己的那个大个子。大个子仔细打量了下他,马上笑了,脸上并没有半分的怨恨,友好地向他做了个立正,向站岗的日本兵打了声招呼后把他带了进去。
  小岛看来是刚刚起来,惺忪着的眼下是青色的眼袋,不知他昨天夜里几点才睡的。大个子日本兵将黄文昌带到小岛的办公室门口就走了出去,小岛一见是黄文昌,赶紧迎了出来:“黄君,大驾光临未曾远迎了。”
  黄文昌听着,觉得小岛的汉语真是炉火纯青了。他赶紧陪着笑说:“小岛司令,我这么早来不打扰你吧。”
  “哪里哪里,我请你还请不来呢。”小岛说着将黄文昌引进了办公室:“黄君,咱们以后不要以官职相称,什么司令不司令的,太见外了。”
  黄文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岛君真是重情义啊。”
  两人客气了一会儿黄文昌就想把话题转到那个学徒身上去,但一时苦于不知怎么把话头转得自然又没有痕迹,太生硬了就怕小岛责怪,只好这样言不答意地与小岛聊着,觉得很是尴尬。小岛像是根本没有发觉黄文昌心里有事,也不问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仍然很热情,就这样与他天南海北地说着自己的见闻趣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黄文昌终于忍不住了,硬着头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当然他把王老太太说成了自己的表姨,他想这样小岛可能会上心些。介绍完了那个学徒的情况后他又补充说:“……小岛君,这个吴有根还是个孩子,平时也是很老实本分的,决不会做什么有害于皇军的事,你看能不能先放了他,或者是从轻发落?”
  “吴有根?”小岛重复着这个学徒的名字,脸上一片茫然:“黄,不好意思,我虽然是江城的警备司令,但抓人的事也不全是归我管,这个人我真没有听说过。”
  经小岛这么一说黄文昌才想到小岛是江城的警备司令,抓一个小小的书店学徒根本用不着报告到他这来,想到这里黄文昌不觉为自己刚才的冒昧而有些歉意,但话已至此就只好一求到底了:“小岛君,真不好意思,你的公务这么多,为这点小事还得来打扰你。”
  “别这么说。”小岛见黄文昌这样客气,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黄,你太见外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那位老夫人,我就去查一查,看看是否有这个人,如果有,明天就给你个准确消息,你也好对人家有个交待。”
  小岛的爽快使黄文昌感到非常意外,他原本以为小岛是不愿意管这事的,即使碍于他的情面也总要推辞一番的,谁想到竟这么痛快。看来战争终归是战争,小岛本人还是很讲情意的,而自己原来对小岛的诸般猜忌看来全是毫无根据,而且是不近人情的。想到这黄文昌不禁有些感动,像日本人一样坐直了身子一低头对小岛说:“小岛君,真谢谢你了。”
  “黄,咱们又不是三两天的交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小岛冲黄文昌摇了摇手指,这动作使黄文昌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黄文昌此时真想向小岛打听英子的情况,自从遇见小岛以来,英子的名字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真想知道英子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然而他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所以直到憋出了一身的汗他还是鼓不起问出来的勇气。这时有副官进来送来了一份文件,黄文昌借机擦了擦额头说小岛君公务繁忙自己就不打扰了,小岛也就不再深留他,一直将他送到了大楼外。
  回到家时已经快是中午,卢芳早已准备好了饭菜,王老太太一大早就来到黄文昌家等着他的消息,现在正由黄婶陪着聊天,黄文昌一进门母亲便替她就过来问:“怎么样,文昌,那个小岛答应了吗?”
  黄文昌看到父亲正在里间,虽然没有出来问他但也站在门口听着,就故意大声说:“小岛已经答应说去查一下,不过能不能查到很难说。”
  王老太太听说日本人已经答应去查了,眼泪都快流出来,过来又要给黄文昌跪下,卢芳赶紧搀住了她,可她嘴里还是不停叨咕着:“谢谢黄先生了,谢谢黄先生了,您真是积了大德了,我代我儿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了!”说罢就哭了起来。
  黄文昌一家劝了老半天,王老太太才止住了哭声说麻烦黄先生了,那我就先回去等着。说着又向他一家人鞠了个躬这才离去。黄天旺这时也才从里间出来,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卢芳摆好了碗筷端上了饭,在饭桌上黄天旺第一次主动为儿子倒了酒,黄文昌两手端着酒杯真是受宠若惊,几天来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差点流下来。饭桌上一扫前几日的压抑气氛,一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两个孩子似乎也知道大人的喜悦,不再挑食吵闹,窝头咸菜也吃得欢天喜地。到了晚上熄了灯,卢芳比平时更加温柔,说要好好犒劳犒劳他,黄文昌感动地与妻子抱在一起,感到自己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卢芳就被胡同里的异常响动惊醒了,她推了把身边的熟睡的丈夫,黄文昌睁开眼,以为妻子又要与自己有什么活动,就凑过去身子,卢芳一把推开他说:“正经点,你听外边什么声?”
  黄文昌趴好了身子仔细听着,果然隐隐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声,细听像是嘿嘿的笑声,接着又像是一阵呜呜的哭声,听得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赶紧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卢芳问他干什么,他说我得出去看一下。卢芳说别大意了,前些日子赵家小子贪看热闹结果被特务当地下党给毙了。黄文昌说别担心,我到门口看看不到远处去。说着就走到了堂屋。这时他看到父亲也已经起了来,正披着棉袄小心地向外走着,爷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都没出声,一起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外边天刚麻麻亮,冷风中飘着似雪非雪的小冰碴,地上浅浅的一层银白。爷两个偷偷走到了门边从门缝里向外看着,外边似乎没有人,那嘿嘿呜呜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似乎就在门角那。黄文昌抄起门后的顶门杠,黄天旺也拿了一根糟木棒子,爷两个小心将门开了一道缝,黄文昌探头向外瞄了一眼,却低声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扔了手中的顶门杠,缩回身子猛的将门紧紧插上。黄天旺惊讶地看着儿子问怎么了你小子,外边什么把你吓成这样。黄文昌却不说话,只是用脊背紧靠着大门脸色无比惨白,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黄天旺被儿子的表情吓住了,也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可还没等黄文昌回答,门外一个人影已经扑在了他们家的大门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叫着:“黄先生,多谢你的大恩呀,我儿子回来了,日本人放了他,我带他来谢你来了。”
  黄天旺的脑子轰的一下子,他听出外边叫的人正是王老太太,从她的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日本人已经放了他的儿子,可为什么从她的语气好像她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日本人虽然放了她儿子却又把他打坏了吗?黄天旺胡思乱想着,这时卢芳和黄婶也穿好了衣服从屋中走出来惊讶地看着他们父子。黄天旺赶紧向她们打着手势让她们回屋去,两个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意思正要回去,只听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黄先生,您真是好人呀,昨天去为我儿子说情,今天夜里他就回来了,我真要感谢您呀!”
  黄天旺听着头发根都有些上竖,卢芳和婆婆在门口听着,脸色也变得煞白。
  门外王老太继续说着,但这回却又是在笑着:“黄先生,您出来看看,我儿子现在多好呀!我一大早就在煤堆里看到他了,我说儿呀你回来了,可他不理我。我说儿呀,几天没见到娘了你怎么不说话,可他还是不理我。我说儿呀你怎么一回来就到煤堆里呆着,你怎么就脑袋回来了你的身子呢,可他还是不说话。黄先生,我现在把他带来了,您出来问问他他把身子丢哪了,您和日本人说的进话去,您能帮他找回来呢!”
  卢芳一听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她捂住了嘴也顾不上同样要晕倒的婆婆一下子冲进屋中吐了起来,黄婶同样蹒跚地冲进屋中,婆媳两个吐成了一团。黄天旺张大了嘴呆望着自己的儿子,黄文昌向父亲惨然一笑,点了点头,黄天旺这才明白儿子刚才为什么一探头竟会被吓成那个样子,他一下子也感到脑子中一片空白。
  “黄先生,我求求您了,您出来看看我儿子吧,他总跟我说您是个好人,看来他真是说对了呢!”外边王老太的声音再次传进来,黄天旺一手捂着自己的心脏一手指点着黄文昌,咬牙切齿地就是说不出话来,黄文昌赶紧站了起来扶起父亲向屋中走去,黄天旺想挣开儿子的手,但只感到全身无力,只得任他把自己托进了屋中。
  “爸爸,奶奶和妈妈为什么吐了,外边是谁在哭呢?”小文已经起来拉着黄文昌的手要他带自己出去看。
  “小文,爷爷病了,今天不许出去,妈带你跟妹妹玩。”卢芳终于止住了呕吐,拉起儿子向里走,小文不情愿地跟着她进了里间。
  黄文昌为父亲解开领口用手揉着前胸,黄婶也已经停止了呕吐为丈夫端过一碗水放在了黄天旺的身边。黄天旺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用眼死死盯着黄文昌,那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下去:“你,你,你……”他连说了三个“你”就说不出话来了。
  “爸,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黄文昌为父亲揉着胸口安慰着说。
  黄天旺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你告诉我,你昨天跟那个小岛是怎么说的!”
  黄文昌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岛明明答应了自己去查查的,即使他查出这个吴有根罪当处死也应该采取正当的方式,甚至就连前些天在江滩上的那种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可能会把砍下的人头扔到人家妈妈的煤堆里去呢,这真是不可想象!也许是小岛忙还没来得急去查,他的手下的人就已经下手杀人了?可这也太巧了,为什么偏偏自己昨天上午刚跟他说了夜里他们就把人杀了?谁又能相信这仅仅是个巧合!黄文昌这样胡思乱想着愣在那,黄天旺见儿子只是看着自己发愣却不回答自己的话,一时更是愤怒,顾不得心口疼得要命大骂起来:“你这个混仗东西,我问你昨天你是怎么和那个小岛说的,你告诉我!”
  “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心里比你还急呢!”黄文昌急得都要哭了,苦笑着说。
  “你还能笑,这全是你干的好事!”黄天旺抡起胳膊想要在儿子脸上来一下,但还没等他的巴掌落下,只听外边王老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黄先生,他们说您在日本人那说一不二呀,您是大善人,我忘不了您,我们娘两个都忘不了你们一家的大恩大德,我要天天为你们一家烧高香祝你们长命百岁呀!”
  “妈,外边那个人又叫了!”里间小文对卢芳说着哇的一声被吓哭了,小惠也跟着哭了起来,卢芳使劲捂着孩子的耳朵说不要听不要听那是个疯婆子,可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是止不住,这稚嫩的哭声和门外王老太太苍老悲凉的哭声混在一起,在黎明的清寂中显得分外清晰,分外凄惨,分外阴森。
  黄天旺在外间听着,只觉胸口又是一阵疼痛,额头上冷汗呼呼地往外冒,他一巴掌打在了黄文昌的脸上:“你给我出去,不问个明白你就别回来!”
  黄文昌被父亲打了个趔趄,用手捂着脸愣在那。黄婶走到儿子身边抹着泪说:“文昌,你就去找小岛问问是不是弄错了,也好跟人家有个交待,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黄文昌愣愣地点了下头,看了歪在椅子上怒视着自己的父亲一眼,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六
  王老太仍坐在黄文昌家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自己儿子的头时而哭笑着时而无力地拍拍黄的大门。黄文昌透过门缝隐隐看到她的背影,便不敢从大门出去,只得来到院墙边搬了把梯子爬上了墙头,谁想手忙脚乱,刚下了一层细冰碴的地面又太滑,他跳出墙外一个没站稳便坐在了地上。好在王老太太只顾哭自己儿子没听到这边的声音,黄文昌在地上坐了好半天才爬了起来,却看到不少街坊家门口都探出头来向他家这边望着,见他摔在了地上人们脸上露出惊讶和兴灾乐祸的表情。黄文昌知道此时人们恨不得自己这一下摔死,可他已经顾不上邻居们的脸色了,胡乱拍了拍身上的泥雪便匆匆走出了胡同。
  黄文昌到了日军警备司令部门口时天已经大亮了,风也小了许多,细小的冰碴也已经变成了鹅毛似的雪片,落在脸上只是阴凉而不再是生疼。日军司令部漆黑的大铁门却还紧闭着,两个日本兵站在门口不停地跺着脚,黄文昌已经走得很近了才发现他,端起枪来冲他大喊着要他站住。黄文昌却不停,一直走到日本兵面前。一个日本兵火了,走过来冲着他就是一脚,嘴里不停地大骂着,黄文昌躲了那一脚,这才用日语说自己要找他们的司令官小岛平治。日本兵一愣,问他是什么人找司令官什么事,黄文昌正要回答,却听里边有人命令站岗的日本兵放自己进去。他抬头看过去,只见身穿和服的小岛背着手正站在大楼的廊下好像是出来欣赏雪景,这时正非常友善地冲着自己微笑着。黄文昌看着小岛微笑的样子,心里却觉得他这是在特意等自己。日本兵打开了沉重的大铁门将黄文昌放进去,小岛仍然很热情,把黄文昌让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岛君,我这么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还没在沙发上坐好黄文昌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都能感觉出自己话中的火气。
  “哦,黄,怎么这样急呀,天太冷了,先喝杯茶暖暖身子。”说着小岛亲自为黄文昌沏了杯茶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小岛的镇定让黄文昌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太激动太沉不住气了,也许小岛真的不知道吴有根被杀的事,在问明白之前自己最好还是先稳一稳。他喝了口茶平静了一下心情这才说:“小岛君,我这么早来是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黄,你说。”小岛也喝了口茶坐在了黄文昌对面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还记得昨天我找你说的我那个远房表弟的事吧,我就是为他而来的。”黄文昌放下了杯子望着小岛说。
  “哦,我知道这事,你想问什么?”小岛微笑着问。
  “你的部下昨天已经把他杀了,我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这事。”黄文昌眼睛紧盯着小岛问。
  “已经被杀了吗?”小岛看着黄文昌问。
  “没错,他妈妈已经疯了,今天早上抱着他的头到我家去了堵在我家门口说要谢我救了他儿子的命,你看这事我该怎么办?”黄文昌觉得自己的语气又生硬了起来。
  “哦,堵着你家门去了。”小岛若有所思地重复着黄文昌的话,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小岛君,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呢,我想你得给我个准确的回答。”黄文昌呆了一会,见小岛不说话,便追问着。
  小岛开始还有些犹犹豫豫,见黄文昌这样问自己,便突然抬起头干脆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黄文昌吃惊地看着小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知道,这么说这是你,你下的命令了?”他感到自己的舌头都有些不听话了。
  “没错。”小岛干脆地回答,把茶杯放到了茶几上,继续微笑着看着黄文昌。
  黄文昌这回真的听清了,他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岛,小岛仍微笑地看着他,两人都不说话,屋中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了。过了好半天黄文昌才缓过劲来,眨了眨困惑的眼睛问:“小岛君,你别开玩笑,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害,害我吧?”
  “开玩笑!”听黄文昌这么说,小岛不禁仰头发出一阵狂笑,这狂笑是那么突如其来,使黄文昌大吃一惊,在这狂笑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江滩上那面目狰狞的小岛,而自己的头则与崔国良一样被砍下来又踢进水洼中。
  “黄,我在日本时一向是佩服你的才华的,你的学识曾让我那么自卑那么自愧不如,可几年不见你的才华哪去了?你的学识都就饭吃了吗!以你的聪明怎么就想不到自从咱们相遇之后你的生活不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了吗!你为什么就不反思一下你的这些变化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脑子已经生锈了不成!”小岛狂笑着追问着黄文昌,神色得意而又张狂。
  黄文昌愣愣地听着,感到脑子中嗡嗡作响,小岛的话使他如梦方醒。是呀,自己怎么就没有仔细想一下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在这短短一个多月中竟有这么大的变化,先是自己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副校长并背上了陷害崔校长的黑锅,再就是所有的熟人都认为自己靠着小岛这个日本同学当了日本人的走狗,现在吴有根的死又被所有人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一切都来得那么巧合那么集中,这不是小岛的作用还能是谁呢!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反思一下呢!他低下头痛苦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痛恨自己竟相信小岛这么个魔鬼,但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小岛要这样对待自己,当年自己与小岛在日本相处那两年关系还不错,自己还主动为小岛讲过汉语,小岛即使不知报恩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呀,难道战争真的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了魔鬼了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看着黄文昌痛苦的样子,小岛得意地坐到了沙发上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支递到了黄文昌面前。黄文昌狐疑地看着小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小岛又将烟向他一捅,黄文昌只好接过烟来。小岛又为他把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了一只,使劲吸了一口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浓烟:“黄,你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跟我装糊涂?”
  “我?装糊涂?小岛君,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会装呀!我是真糊涂,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黄文昌肯求地看着小岛说。
  小岛坐在沙发上仰着头又狠狠地吸了口烟,但并没有说话,就那么让黄文昌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是在享受黄文昌的恳求。过了好一会他才坐正了身子用眼睛死盯住黄文昌:“黄,你真的不明白?”
  “我真的是不明白!”黄文昌无奈地说。
  看黄文昌果真是一脸迷惑,小岛猛地把手中的烟往桌上一扔大吼着:“你就没想到过英子!你真的就不知道这是因为英子的原因吗!”
  “英子?!”黄文昌一下子如掉进了冰窟中,虽然他知道自己在小岛面前一直回避的那个名字终归会在某种场合被他们中的一个人提到,但他没有想到会被小岛用这种方式喊出来,他就如蛇被击中了七寸似的瘫软在了沙发上。
  小岛也发现了英子的名字在黄文昌身上起的作用,他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死盯着黄文昌,享受着自己的精神战果。黄文昌被小岛的眼睛逼视得无地自容,过了好半天才强打起精神说:“小岛君,我知道我欠英子太多了,我也一直想问你她现在的情况……”
  “可这么多天来你却从来没有问过,你早把英子丢到一边去了!”小岛粗暴地打断了黄文昌,指着他的鼻子说。
  “可我不是不想问,我是不敢问呀!”黄文昌被小岛的样子激怒了,也挺直了身子为自己分辩着。
  “这有什么区别吗!”小岛没想到黄文昌到了这时还敢向自己吼,更是恼怒,脑筋都蹦起多高来。
  “当然有,不想问代表着遗忘,不敢问则证明感情更深,是我一直惦着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她,是我怕她生活得不好我的良心过不去!”黄文昌也不再示弱,双眼泛着血丝冲小岛吼着,两个人的鼻子都要碰到了一起。
  “可你又怎么能向我证明你是不敢问,我看你这全是狡辩!”小岛的唾沫都快喷到了黄文昌的脸上。
  黄文昌一下子软了下来,是呀,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这种心理的活动只能是自己的感受,根本无法向外人证明。他缓缓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用沉默表示了自己在这次争辩中的失败,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低声地问,声音却是无比地艰难:“你说对了小岛君,我无法向你证明,我的心理感受只能是我自己知道,可我心里真是挂念着英子的呀!得了,我也不说了。那么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英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哈,你现在要问了,可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小岛狂笑着,用一种乘胜追击的语气说着,他知道英子的名字在黄文昌心里产生的作用,自己手中握着英子这张牌也就稳操胜券了。
  黄文昌茫然地抬起头,不知如果小岛真的不告诉自己英子的情况自己还能怎么办,然而自己已经恳求过了,他坚信自己虽然有负英子,但从本意上却并没有背叛英子,所以他也不想做出太软弱的姿态来。
  小岛看着黄文昌充满血丝的眼睛,又是一阵狂笑,笑声中却蕴含着无比的凄凉:“你别怕,黄,我会告诉你的。你虽然开始问了,当然这是在我的逼迫下才问的,可已经太晚了。现在我告诉你,英子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七年了,她的尸体现在都已经是一堆白骨了!这回如你意了吧,对一个死人你就不必再有任何精神负担,你也不必害怕她会来跟你找麻烦,你就可以在你的中国和你的一家过你的太平日子了,就好像英子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中过,你就可以为自己的一切不忠找到借口了,是不是!”
  “英子死了?”黄文昌不相信地看着小岛,眼前再次出现了英子迷人的笑容。他不可想象一个无比活泼快乐的姑娘、一个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姑娘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而且已经七年了,那应该是在中日战争开始的前后,自己刚刚回国,那时的英子还很健康呀!是不是小岛在骗自己而为他的暴行找借口呢!他疑惑地看着小岛。
  “黄,我当然不会像你那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把‘彻底忘记’说成什么‘不敢问’,我当然是有证据的。”小岛看出了黄文昌的疑惑,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缕头发:“你好好看着,这是英子的头发,她临死时剪下来让我想办法交给你的。”
  黄文昌一惊,他没想到小岛今天已经把这缕头发带在了身上,看来小岛与自己今天的对话是早有准备的。他的心颤抖着,犹豫着伸手想把头发接过来,手指不停地哆嗦着,小岛却突然把手抽了回去,一脸不屑地说:“别动,黄,你不认为你的手已经不配再碰英子的任何东西了吗!”
  “为什么?”小岛的动作完全出乎黄文昌的意外,他被激怒了,睁大了双眼怒视着小岛:“你不是说英子让你把她的头发交给我的吗,为什么不许我碰!”
  “你连英子怎么死的都没问一句就想动她的头发,你不认为你这样做很残忍吗!”小岛铁青着脸质问着。
  黄文昌被小岛这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手忙脚乱,其实他刚一听到英子死去的消息就想问她死亡的原因,只是小岛在告诉他英子的死讯后马上就拿出那缕头发来,黄文昌被英子的遗物吸引住,就把话头岔了过去,他没想到这在小岛嘴里也成了自己有负于英子的罪证。但他又有口难辩。他发现自己在小岛面前每说一句话都会被对方抓住把柄挑出破绽,他不明白自己本来一向自认为口才很好,可在与小岛的语言交锋中总是被对方语言的长矛刺得体无完肤,是自己一听到英子的死就乱了方寸呢,还是自己真的理亏才造成自己的被动呢?可自己的理亏在何处呢?若不是战争爆发自己肯定会回到日本与英子结婚的,逃到江城后卢芳与她父亲对自己一家有那么大的恩情,再说又有父母之命,自己不与卢芳成亲又怎么对得起她们父女呢!那么自己到底理亏在什么地方呢!他越想头脑中越是混乱,只得再次在小岛面前低下了头,而他也知道沉默就意味着承认罪过,抛弃英子的帽子自己就永远也摘不下去了,所以自己决不能沉默。想到这,黄文昌低着头有气无力地问,也是做着最后的抵抗:“那么,英子是怎么死的?”
  小岛向前探出身子眼睛直视着黄文昌,目光似乎要刺入他的心里去,声音显得冷酷无情:“难产,英子死于难产,是你的孩子,是你杀死了英子,你罪该万死!”
  七
  小岛的声音如一把把刀直刺入黄文昌的耳朵,他已经无法再坐在沙发上,呼地站了起来,在小岛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你胡说,我跟英子根本没有孩子,我们没有孩子!”他大声嚷着,自己都听出来自己话里的心虚。
  小岛看着暴怒的黄文昌,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果然,我跟英子没说错,你是不会认账的,英子还不信,说你不是这样的人,英子为了你这样的人死了都闭不上眼!黄,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连与英子同居过也要否认呢!”
  黄文昌愣愣地看着小岛,不知自己应不应该反驳,他当年的确与英子同居了将近一年,可他真没听英子说过她怀孕的事!要是英子说了,当年他决不会丢下英子自己一个人回国,他会把英子带回国的,不管父母同意不同意。可现在,小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也拿不准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小岛见黄文昌不说话,感觉到自己话的力量,便更是理直气壮起来:“黄,你可以怀疑我的话,你也可以不认账,现在我就告诉你那时英子的情况,你自己听听看是不是真的。你们同居了有一年时间吧,你回国后不久英子就有了孕期反应,为了不让熟人知道她就搬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住。当时她身上没有钱,除了我去看她身边也没有一个熟人。她的身子越来越重,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得在渔市上干活,怀着孕却还经常吃不上饱饭。没有人帮她,那段时间她得到的只是人们的白眼和嘲讽,她只能低着头过日子。可英子全挺过来了,她对我说为了孩子为了你她什么苦都吃得了,她就在这样的苦难中天天盼望着你能回来。直到最后那一天她还去渔市上拣烂鱼,她拣了一口袋烂鱼回来刚进屋孩子就要出生了,可当时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她没法去医院,她躺在地上叫着嚷着也没有人理她,没有一个人能帮她一把,她就这么一个人在屋里躺了半天血都快流干了,等我赶到时已经晚了,英子已经不行了。我亲眼看到她浑身都是血,亲眼看到孩子的一条腿伸在英子的体外,是你的孩子,是你黄文昌的孩子要了英子的命!你说我现在应该怎样对你!”
  黄文昌愣愣地听着,仿佛看到血泊中的英子倒在破烂的床上大叫着,鲜血不停地流淌,孩子的一条腿从她的体内伸出来。此时的他感到汗已经把自己的衣服湿透了,全身就像洗了澡一样。见黄文昌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岛脸上闪过一道得痛苦而又得意的笑容:“直到最后英子还认定你不久就会回来与她结婚,她还是那么相信你说你决不会骗她,临死前还剪下头发来要我送给你。谁知你这个家伙走后真就不回头,是你抛弃了英子!是你使她陷入了绝境!是你杀了她!”
  黄文昌被英子的死讯弄得心痛欲绝,小岛开始的话他全没听见,只有英子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总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此时的他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而当小岛一连串的指责又如长矛一样向他刺来的时候他才一下子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为英子难过的时候,即使难过也应该是向英子本人而不是向面前的这个小岛,现在小岛已经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必须还击,否则自己将永远背上杀死英子的罪名,而这正是小岛现在的目的。
  “可这能怨我吗,你以为我愿意抛弃英子吗,你以为我不愿与英子永远在一起吗!可是我刚回到国内战争就爆发了,中日两国间不能通航,你让我怎么办,我能跳海里游到日本去见英子吗!我能飞过大海去找英子吗!英子死了我很难过,我恨不得能替她去死,可你怎么能把罪过全推在我身上,好像是我故意抛弃英子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发动的战争,是你们使得两国间不能交通,是你们造成了这一切,我们这些老百姓只能遭受战争的摆布,我和英子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黄文昌大叫着,被小岛指责了这么半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冤,但头昏脑胀又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冤在了什么地方,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场悲剧的原凶,心里豁然觉得亮堂起来,脸上的肌肉都不停地哆嗦着。
  “可英子并没有与别人结婚,她一直在等你,而你又是怎么做的,你不是回国就成家生子了吗,你怎么能否定你违背与英子誓言的这个事实!”小岛并没有被黄文昌驳倒,继续用语言的长矛猛刺着。
  “可我的家乡已经被战火所毁,你们的飞机大炮成天在我们的村子里炸,你们的士兵将中国人如蚂蚁一样成千上万的杀死,我们的田产房屋全都化为乌有,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却没有立身之地!我们一家人只有逃难,一直向西逃,即使在这时我也想过我的英子就在东方等着我呢,我这是在背她而去呢!可我又能怎么办,你们的飞机在我们身后紧追着,我的弟弟就是在逃难的路上被你们的炸弹炸死的!我们无处可去,一直逃到江城,当时没吃没穿真是穷途末路了,我的父母差点被活活饿死。就在这时卢芳父女收留了我们,他们父女待我们像亲人一样,老一辈又曾经为我们定了娃娃亲,为了全家也为了报答她们父女的恩情我能不与她成亲吗?不与她成亲我又怎么对全家人有个交待!”黄文昌继续死守着防线,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这回轮到小岛无言以对了,一双小眼睛死盯着黄文昌,眼中已失去了刚才的杀气。看到小岛的气焰被自己压了下去,黄文昌感到套在脖子上的那根绳松了许多。他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追问着,语气却缓和了些:“小岛君,我承认我有负英子,我的错误就是没有带她到回到中国来,但我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这么半天了你也一直在指责我,可你也不要光是指责,你也跳到我的生活圈中体验一下我的感受,你要是遇到我这种情况你能怎么办。你要是能找出一个更合理更圆满的办法来,你现在就可以指着我黄文昌的鼻子说你当时就应该这么这么办,那么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我决不跟你狡辩,我立即就承认是我黄某人害了英子,是我有心抛弃英子的,我任你怎么处治都行,可是——你能吗!”
  黄文昌说完后趴在茶几上直视着小岛,小岛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也死死盯着黄文昌,喘着粗气半天没吭声。他的确无言以对,他不知自己遇到了黄文昌这种情况是否能做得比黄文昌更好,他可能早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了。但他又怎么能这样就认同了黄文昌的做法,他又怎么能让黄文昌这么轻易的就把身上的罪行洗得一干二净!自己这么多年来不是成天都被那无边的怨恨折磨吗!自己这么多年来不是总被这怨恨煎熬着吗!现在仇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自己的手心里,自己又怎么能轻易就这样放过他!是呀,黄文昌做得越是有理越是无可挑剔他越不能忍受,因为这就证明他对英子的死和自己的痛苦没有任何责任。英子也就白死了,自己的这么多年被怨恨折磨也全白受了,全是自找苦吃,没有人会对英子和自己的痛苦负责,自己和英子得不到任何一点安慰和补偿。这不行,这绝对不行!英子的死必须得有个说法,自己这么多年受的罪也必须有人负责,而负这个责的人就应该是他黄文昌。所以他黄文昌决不该是个好人,他就理应是个无赖,就理应是个混蛋伪君子,就是他有意抛弃了英子的,他理应受到惩罚,他罪有应得!
  想到这儿小岛的眼中更似要冒出火来,咬紧着牙关一字一句地冲着黄文昌说,声音低沉而凶狠:“可有一点你永远无法向我解释,是你,是你从我的身边夺走了英子,是你让我永远生活在痛苦中,如果英子不跟你她就不会有这个下场,我们现在也许还在日本幸福的生活着,是你从我手中抢走了她才导致了这一切,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这下黄文昌彻底被震惊了,对面的这个小岛,这个当年怯懦的日本青年,竟然一直暗恋着英子!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有在意,当年英子不是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吗!他在向自己学习汉语时不是经常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自己的吗!原来在那时自己就已经种下了祸根!英子之死自然使他怨恨自己,可夺走了英子之爱才是他所以要报复自己的真正原因,而这也就无须自己再解释什么了,任何解释都是画蛇添足。想到这里黄文昌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摆脱了被小岛指责杀死英子的窘境,但同时又落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小岛已经如犹斗的困兽,既然向自己摊了牌便决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报复会更加直接不再需要任何掩饰,自己现在已经身陷绝地。
  小岛显然看出了黄文昌的恐惧,这种恐惧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又把黄文昌的命运紧紧捏在了手中,一种报复的快意立时袭上心头。此时他感到自己毕竟还是日军警备司令而黄文昌毕竟只是中国江城一个普通百姓,强烈的优势意识使他得意而苍凉地笑了起来:“黄,是你夺走了我的英子,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英子的身体和感情,是你夺走了她的美丽,把天使般的她变得挺着大肚子那么丑陋,是与你的结合才使她送了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你必须为这负责,你必须负责!”
  黄文昌低头听着,脑子中一片轰鸣,他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回答。与英子的结合是他们双方的自愿,本来用不着别人来说什么,但现在小岛是日本占领军司令,自己又怎么能与这样一个人辩解什么自愿不自愿呢!为了报复也许他会杀了自己,也许他会对自己动刑,现在的自己就如案板上的鱼肉一样只能听任他的宰割了。想到这,吴有根沾满鲜血和煤黑的头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黄文昌不觉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小岛现在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甚至也把自己的头砍下来扔进自己家的煤堆中,但吴有根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家伙怎么能用杀别人的方式来发泄他心中的怨恨呢!自己已经被小岛攥在手心里了,可他怎么能为了报复自己而滥杀无辜呢!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使更多的人遭受不幸,他黄文昌心里又怎么能过意得去呢!
  想到这黄文昌的心又是一阵战栗,他久久地低着头感受着小岛的目光如刀一样向他刺来,知道自己已无可选择。终于他一狠心,紧咬着牙关说:“小岛君,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我想咱们之间的事最好还是咱们自己来解决,我的责任我自己负,有什么怨气你冲我撒,我希望你不要把咱们之间的事牵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听黄文昌这么说,小岛马上意识到在这个被自己期望了近十年的的对话中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极度的兴奋使他心中一阵狂喜,嘴角不由得兴奋地抽搐了两下,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又恢复了刚开始的礼貌神态。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对黄文昌说:“黄,关于昨天那个书店伙计的事就是这样,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费心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多想想你自己。你,哦不,应该说是你的全家。现在的小岛平治自然不是当年的小岛平治了,现在的我完全可以保证你和你全家的安全,当然我也可以做相反的事。不过为了英子我不会伤害你本人,我相信英子要是还在的话是决不允许我这么做的,但你也不要逼迫我。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与我发生冲突,那样只会对你的家庭你的亲人不利。当年你既然能为了家人而与你太太结合,现在我想你同样可以为他们牺牲一点自己的名声。你要知道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可我所要的也仅此而已,绝不会再多。所以你最好还是与我合作,在满足了我的心愿之后我会保障你们一家的安全,但如果你要是不愿合作,那后果就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了。你是个聪明人,在自己的名声与全家人的生命之间我想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的。”
  黄文昌听着,汗又流了下来。他明白了小岛要的是什么,小岛要的就是让自己在所有江城人心里变成个大汉奸大卖国贼,这样自己的下半生就会处在生不如死的境况中,而作为交换的条件就是小岛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和全家。他不明白这个矮小的日本人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报复自己,他本想宁死也不接受,但一想到年迈的双亲、幼小的儿女和贤惠的妻子,他的心就软了,江滩上崔国良被踢进水洼的头颅,王老太儿子沾满煤灰的头颅一齐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是呀,自己此生不能为他们争来什么幸福,但也不能因为自己原因使他们遭受不幸呀,牺牲自己保全亲人也许是自己现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想到这黄文昌绝望地低下了头,感到自己已经死了。
  小岛看黄文昌低头不再与自己争辩了,知道他已经同意了这笔交易,一时心中大喜,起身从桌子上拿出一瓶酒来给黄文昌倒满了一杯说:“黄,我知道你是聪明人,能够比较出孰轻孰重。来,为我们以后的合作干了这杯。”
  黄文昌眼睛死盯着小岛,小岛则礼貌地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黄文昌无奈,他只得机械地端起杯来,双手颤抖着举到唇边一口将酒喝下,然后一甩手将酒杯猛地摔在了地上,破碎的玻璃片溅了到处都是,他却看也不看一眼,起身走出了小岛的办公室。
  外边皇协军司令吴天虎正站在楼梯那,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小岛送黄文昌出来,赶紧迎上来向小岛敬了个礼后对黄文昌一笑:“黄先生,您一来小岛司令就谁也不见了,您的面子比我们所有人的可都大呀,以后有什么事黄先生可要照应照应小弟呀。”
  “好大面子!”黄文昌重复着吴天虎的话,只觉得心里无限悲凉。是呀,这些狗东西哪知道自己刚才在小岛那已经签了卖身契喝了卖身酒的!想到这他不禁大笑起来:“的确,吴司令,我在小岛君这里的面子就是比你们任何人的都大。至于照应,那没的说,我以后瞧谁顺眼就在小岛君这为他美言几句,保他升官发财;瞧不顺眼的,我一句话也许就要了他的命!吴司令,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吴天虎被黄文昌的话弄了个莫名其妙,回头望了望小岛,小岛正微笑着看着黄文昌,一副欣赏的样子,他也只得陪着笑脸说:“那当然,那当然,小弟以后要小心,要小心。”
  黄文昌哈哈一通大笑大踏步走出了日本警备司令部,外边已是一片雪的世界。
  八
  快到家时黄文昌看到胡同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人们见他回来了,谁也不说话,自动让出一条路来。黄文昌低着头也不理大家,一直走到自己家门前,这才看到门前的那棵树上吊着一个瘦小的身子,僵直的身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他家的门台阶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人头,也已经快被雪埋住了,他不用走上前去看就知道那是王老太太和她的儿子。经过刚才与小岛的一番谈话,一切突如其来的事都不会再令他感到惊讶了。他扭头走出了人群找到了巡警队要他们帮着处理一下,巡警队却说早上接到上面的通知,死者死因不明不能挪离现场。黄文昌说那不是明摆着是上吊死的吗,还有什么不明的。巡警说黄先生您说得是,可是这是上面的意思,他们说不明就是不明,说明就是明,我们也就是听差的,您别让我们为难。说完小声在黄文昌耳朵边说黄先生你是得罪人了吧,要不这儿刚死人上边怎么就知道了。黄文昌明白了所谓的上边肯定就是小岛,心中又是一凛,知道这个家伙已经在自己的家门前安插了眼线,就说真谢谢老哥你了,我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罢就又要去司令部找小岛。这时巡警队的电话响了,通知可以将死尸弄走,巡警说您看上边说死因明了不是,黄文昌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一家人全缩在堂屋里等他回来,听到他的叫门声卢芳赶紧跑出来开了门,见到果真是他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哭了,说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你走后家里出了多少事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让全家人多着急呀你吓死我们了,黄文昌抱着卢芳的身子眼泪在眼圈里转着差点没掉下来说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老夫老妻的别这样多让爸妈和孩子们笑话,说着拥着卢芳走进了堂屋。黄天望和黄婶也赶到屋门口问他小岛怎么说,黄文昌看了眼年老的父母,心里叹了口气,就把半道上编好的瞎话拿出来,说王老太太找自己时本就太晚了,他儿子犯的本来就是砍头的事,小岛去给说情时已经杀完了,尸体按惯例要挂出去示众不让运回家,因可怜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才给运了过去,她却受不了疯了,这怪不得别人。黄文昌觉得自己的谎编得很有水平,黄天望琢磨了一会也没发现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看着儿子憔悴的面容觉得他也不容易,就不再追问了,说就这么样吧,开饭,什么日子都得过去。一家人也懒得生火,于是就把昨天剩的几个杂合面窝头拿出来用开水泡了就着咸菜吃了起来,两个孩子经过这半天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平时一到吃饭时就嚷嚷着要吃白米白面,现在却也一声不吭低头乖乖地吃开了窝头咸菜。
  晚上躺在被窝里,英子的模样一再出现在黄文昌的眼前,他仿佛总看到英子孤单单一个人躺在血泊中,一条孩子的小腿从她的身体里伸出来,一想到这他就两耳轰鸣汗如雨下。卢芳躺在丈夫身边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就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事。黄文昌此时真想把英子和小岛的事向妻子说了,但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说今天被王老太太的事闹的。卢芳没有发觉丈夫的异样,就问黄文昌小岛这个人到底怎么样。黄文昌一愣,以为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强作镇定地问你干嘛问这个。卢芳说就是好奇随便问问,黄文昌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日本人怎么样他就怎么样,说着背过身假装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起来黄婶说小文头有点热好像是病了,让黄文昌带去看看医生,黄文昌说自己昨天就没去学校,今天必须得去报个到,顺便带小文到周先生的诊所去看一下。于是喝了口粥黄文昌就拉着儿子向学校走去。
  外边一片艳阳高照,暖暖的阳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有些刺眼,育昌中学的大门敞开着,许多教员带着学生们正在扫雪,见黄文昌来了,都远远地躲开。黄文昌知道小岛的手段已经又在人们身上产生了效果,而自己对此却又毫无办法,只觉得心里一片凄然。在校务楼拐角处他听到两个学生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神色鬼鬼祟祟的,他领着小文走近了,只听到范雨青和王小惠两个名字,这是他原来那个班上最漂亮的两个女学生。他正想过去问问,两个学生已经看到了他,转身跑了。他愣愣地站在那,感觉自己真是陷入了绝地。
  丁校长见他领着小文进来,赶紧站起来脸上陪着笑:“啊,黄先生来了,小文也来了。”黄文昌觉得丁校长的笑容很勉强,而且自从他上次鼓动自己代替崔国良当了副校长后一直叫自己文昌的,现在却又叫自己黄先生,显然表明了是一种疏远,心里更是恼火,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冷着脸应了一声便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小文很乖地坐在了他的身边,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上乱画着。
  丁校长见黄文昌这样,很尴尬的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没话找话地说:“黄先生,昨天的雪真大呀!”
  黄文昌就烦有人再和自己提昨天的事,要是别人他早就恼了,可这是丁校长,自己也只好克制一下,但话语间仍无法掩饰自己的烦躁:“丁校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啊,这个,黄先生,这个昨天学校出了点事,你原来那个班上的两个女生,一个叫范雨青,一个好像是叫,叫王小惠的,昨天被特务科的从学校抓走了。”丁校长语无伦次地说着,表情越发不自然。
  黄文昌一愣,这才明白刚才楼下那两个学生议论的是什么。他意识到了这是小岛对自己的又一次行动,看来这家伙真的是个魔鬼,毒计一个接一个简直令自己喘不过气来。但自己明知是他的毒计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现在不正像案子上的鱼肉一样任小岛宰割呢吗!人们哪里知道虽然表面上的受害人是别人,但小岛针对的只是他黄文昌一个人呀!
  丁校长等了一会儿见黄文昌不说话,就又结结巴巴地说:“黄先生,这两个孩子一向可是很守规矩的,从不多说一句话,没得罪过一个人,您也知道那个,那个范雨青是个孤儿,够苦的了,王小惠的爹可也急得都要疯了,她们让特务科的人抓,抓走,我怕有什么意外,这个……”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黄文昌听丁校长的语气像是在恳求自己似的,知道学校的人已经又把这件罪行算到了自己的头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站起来大叫着:“她们是我的学生,我还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吗,这些话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
  丁校长被黄文昌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地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小文显然被父亲的叫声吓坏了,扔下笔站起来紧紧拉住黄文昌的手,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丁校长。被儿子一拉黄文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长长出了口气向木在那里的丁校长说:“丁校长,对不起,我不应该跟您这样说话,这是我不对,我这两天情绪不好,还请您见谅。”
  丁校长这才缓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没,没关系,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一上班就和你说这个。”
  看着丁校长惊慌未定的表情,黄文昌无奈地摇摇头,自己的上司竟会被自己吓成这样,自己也真是够有本事的了,一时心里感到无比的悲哀。他又说了声对不起就木然地坐在了窗下望着楼边上的那棵病梅发愣,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爸,我要尿尿。”小文看黄文昌不说话,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说。
  黄文昌此时心情烦躁不想理任何人,就不耐烦地对小文说楼下有厕所自己去,小文不舍地看看父亲,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口。丁校长看着黄文昌铁青的脸,就说自己还有点事去处理,黄先生你坐着,说着就溜了出去。
  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黄文昌一个人,他点燃了一只烟默默地吸着,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学校里师生有五六百人,可没有一个自己能与之说句话的。其实何止是学校,在家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能把心里话都告诉父母和卢芳吗?不能,他只能独自领受着小岛对自己的敲诈和折磨,而小岛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刀刀扎在他的要害上,每一次都能叫他痛入骨髓却又有苦难言。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佩服小岛这个人的才智了,同时也对小岛这么年轻就能当上日军的江城警备司令而感到能够理解了。从这个人对付自己的诡异方式就能推测出他以前是如何在战场上建立他的功业的,又有多少中国人成为他智力的牺牲品。他的这些主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当年怎么没有看出这个怯懦的日本青年的脑子里竟蕴含着如此诡异的想法呢!黄文昌吸着烟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外边的操场上隐隐传来小文的哭叫声,他心里一惊,是呀,自己只顾琢磨小岛竟把儿子给忘了。他赶紧扔了烟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着,只见几个学生正围住小文瘦小的身子骂着还不停地推搡,小文则不停地抵抗并哭叫着爸爸。他心里一紧,正要下楼去救小文,却见一个人影冲过去将推搡小文的一个学生一脚踢倒,其他学生一见这个人就轰地一下四下逃散了。这个人过去拉住小文为他拍打着身上的泥雪,并不时安慰着,黄文昌这才看见那个人的正脸,却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于文澜,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九
  过了一会儿于文澜拉着满身是泥的小文走进了办公室,小文一见父亲就扑过去大哭起来,黄文昌抱起小文查看了一下,发现只是滚了身泥并没有受伤,就为儿子擦着眼泪安慰着。于文澜则站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黄校长,刚才几个学生欺负小文正好让我看到,被我打跑了,您看看孩子伤着没有。”
  黄文昌安慰着小文,但出于礼貌也不得不对于文澜说了声谢谢,这声谢却一下子让于文澜找到了话头,凑到黄文昌身边一副讨好的样子说:“黄校长,这些学生真是太不象话了,竟敢欺负校长的儿子,真是胆大包天。我看这不仅仅是学生的坏,后边一定还有人指使,这回不狠狠惩罚他们一下,以后他们就更不知天高地厚了!您甭担心,这事用不着您亲自出马,我这就去集合学生,把那几个打小文的学生找出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再不管他们还不反上天……”
  “不用了。”黄文昌见于文澜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里感到无比的厌恶,就打断了他:“小文也没受什么伤,小孩子打架没必要兴师动众的,于先生,多谢你的好意了。”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难道小文就让他们白欺负了?”于文澜不可理解地望着黄文昌。
  “都是我们的学生,他们犯错我们也有责任,怎么能全怪到学生头上呢。”黄文昌说着,不愿再搭理于文澜,就拉着小文的手边向外走边对他说:“于先生,小文有点发烧,我这就去带他看看医生,一会儿你跟丁校长代我请个假。”
  “好说好说,黄校长您去您的。”于文澜自找了个没趣,脸上变颜变色地说。
  黄文昌不再理他,拉着小文下了楼。小文此时已经止住了哭声,抹着眼泪问爸爸什么叫汉奸呀。黄文昌吃惊地问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小文说那几个哥哥刚才推我的时候说我是汉奸的儿子,他们还骂你和妈还有爷爷奶奶呢。黄文昌望着儿子天真的小脸一时悲从中来,他忿恨地回头望了一眼学生们的教室,真想照于文澜说的那样把那几个孩子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但他知道这根本没有用,英子的死他改变不了,小岛对他的恨他改变不了,日本人占领江城的现实他改变不了,那么光处罚几个误解他的学生们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忿怒,对小文说那是骂人的脏话,不要理它。说着领着小文走出了楼门。父子二人走在空旷的操场上,黄文昌觉得自己真是渺小得可怜,就连孩子都受自己的牵连,可自己又如何能使他免受伤害呢。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而这种彻骨的无能感使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周先生的诊所离学校并不远,黄文昌领着小文出了学校拐了个弯就到了,周先生为小文号了脉,又试了试了表说是感冒,没多大关系,吃点药躺两天就会好的。黄文昌这才放了心。此时他已不愿再回学校,就拿了药领着小文回到了家中。
  一进家门卢芳就看到小文身上的泥污,赶紧跑过来抱着儿子心疼地问:“怎么了小文,怎么弄得一身的泥呀?”
  “哦,是雪化了路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摔着哪,你甭担心。”黄文昌虽然在路上就与小文编好了瞎话,但他仍怕小文会说漏了嘴,就抢先说着。
  “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黄婶在边上埋怨着自己的儿子,小文却不说话,回头看了眼父亲,又瞧了眼妈妈奶奶,眼中一闪一闪的一头扎在卢芳怀里。卢芳心疼地为小文弄着脏了的衣服,忽然她发现在孩子脖子后边仿佛有一道指痕,她扒开领子仔细看了下,惊问道:“小文,你脖子这是谁给你抓的?”
  黄文昌一听,只觉得心中一凉,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自己刚才编完谎后仔细检查了小文身子,将所有的破绽都修饰了一遍,可就是忘了看脖子。小文这孩子也是,怎么脖子被抓了也不喊疼,这回可要全露馅了。小文却再也忍不住了,扎在卢芳的怀里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将一上午的委屈全哭给了妈妈。卢芳心疼地抱住儿子疑惑地看着丈夫,不明这是怎么回事:“文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天望和黄婶听到小文的哭声也走过来,边哄着孙子边看着黄文昌,小文被爷爷奶奶这一哄更觉得自己委屈,哭得更凶了,小惠不知道哥哥这是怎么了,也被他的哭声所感染,过来拉住哥哥的手跟着哭起来。黄文昌只感到头都要炸了,只觉得父母和妻子的眼睛都像刀一样直刺在自己的脸上,他红着脸刚要说话却被黄天望止住:“不要你说,让小文自己说。”黄文昌感到父亲眼中的威严,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小文哭了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回头又看了眼父亲,黄天望哄着孙子用眼死瞪着黄文昌说:“小文,咱不怕,有爷爷为你做主,你跟爷爷说刚才是怎么的了?”
  小文这才吭吭嗤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上午被学生们推搡的事,黄文昌脸色煞白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小文的话一句句扎在自己的心上。黄天望听着孙子的哭诉胡子气得一撅一撅的,听到最后站起来冲到黄文昌面前。黄文昌以为父亲要打自己,赶紧站起来等着父亲高举起的手落下。黄天望把手举了两下,看黄文昌低着头一副束手挨打的样子,却又放了下来,努力压着自己心中的怒气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处罚那几个学生,你老实告诉我。”
  黄文昌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强作镇定地说:“小孩子之间打闹,怎么能当真。”
  “那他们骂你汉奸你怎么解释?”黄天望火冒三丈地追问着,眼珠子都要冒了出来。
  “那是学生们打闹时经常那么对骂的,不能当真的。”黄文昌仍然坚持着。
  黄天望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打在了黄文昌的脸上,打黄文昌打得身子一歪,跌坐在了椅子上,黄天望也因用力过猛差点摔倒。卢芳赶紧过去搀住了公公,却不知怎么劝好。黄天望大口喘着气,用手指点着黄文昌骂着:“你还真会解释,你还真大度,哈!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吗,你要没做亏心事你会那么老实让人家骂,那么老实让人家欺负自己的孩子!别以为你的事我就真不知道,自从你勾搭上那个小岛,你瞧你把你身边的人弄的,这街坊邻里的议论,哪天不往我们耳朵里灌呀!全家人都快被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了,可你,你还装个没事人似的,做了缺德事让人家骂了祖宗八代了连嘴都不敢还,你真能呀你!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是我黄天望上辈子做了孽,是我对不起祖宗,你怎么不让雷霹死了呢!”
  黄天望嘴里不停骂着,见黄文昌一声不吭,心中更恼,挣开卢芳的手又要过来打儿子,黄婶这时也赶紧放下两个孩子跑过来拉着丈夫,一边骂着儿子:“文昌,你这是怎么搞的,你就不能服个软,你看把你爸气的。”
  两个孩子见四个大人揪成了一团,不知出了什么事,哭得更凶了。黄文昌只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此时真想把小岛的诡计一股脑全告诉家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清楚即使告诉了他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为自己更加帮乱。他愣愣地站着看着哭叫的孩子、忿怒的父亲和拉着父亲的母亲妻子不知如何是好,见父亲就要挣开母亲和卢芳的手冲过来了,他狠了狠心,一跺脚转身冲出了家门。
  “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身后传来母亲妻子的哭声和黄天望绝望地骂声。 
  十
  整整一个星期黄文昌都睡在了学校里,母亲和卢芳来学校找过他两回要他回家去住,说黄天望的火气已经消了,只要他认个错就没事了,他都说自己并不是在跟父亲赌气,只是学校快要期末考试,他这个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得多盯着点。两个女人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在学校住了。育昌中学的宿舍就是学校大门口靠院墙那排破烂的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倒塌。黄文昌不愿与那些住宿的教员有什么太多的来往,他知道自己只要与谁有什么亲密的迹象,这个人就会被小岛盯上,十有八九就会倒霉,所以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很晚才去睡,每天大多数时间就泡在办公室里。而那些住宿的教员和学生也都远远地躲着他,即使见到他时也很客气,他能感觉出那客气中所包含的小心与篾视。这倒使自己和他人都少了许多麻烦吧,每当这时黄文昌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心中却不免有些凄楚。
  这天他早上起来要出学校去买包烟,走到大门口却看到一大群人,有学校的老师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大伙全围在大门口向那块校牌看着并指指点点着。黄文昌不知他们在看什么,也走过去看,却见白色的校牌上前国民政府教育局长题写的“育昌中学”几个漆黑的大字,在“昌”字的旁边不知被谁给添了个“女”字边,成了“育娼中学”,而且这个“女”字边是用黄漆刷上去的,刷上去之后又在上面拽了把土,脏乎乎地让人看了像一摊屎迹。人们正在对这块牌子指小声议论着,一见黄文昌来了却不再说话,反而自动给他让出一块位置。看着这个半黑半黄的“娼”字,黄文昌心里一凉,他发觉人们此时的目光全都望着自己,仿佛他黄文昌的“昌”字旁边也被人添了个“女”字边一样。黄文昌的脸不由自主一下子变得通红,正感到手足无措,看到学校的门房老刘正从门房里走出来,他一时心下恼怒,为这个看大门的没有看好大门上的牌子而咬牙切齿,把满腔的怒火全都撒在了这个老头子的身上:“老刘,你是干什么吃的,这是谁刷上去的。”他冲老刘大吼着,可等话一出口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样吼叫真是太糟了,自己这样大动干戈等于把人们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了自己的身边来,这不等于不打自招自己认了那个“女”字边是刷在了自己的脑门子上吗!一想到这他真是后悔不已,但话已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看着诚惶诚恐地跑过来的老刘,他只得硬生生将刚要骂出来的话压了回去,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您这个大门是怎么看的,您看看这牌子是哪个小孩子瞎涂的,还不赶紧擦了去,让人看了咱们学校成什么了。”他努力把这一切解释为小孩子的胡闹,他觉得当他把这一切化解成为一场儿戏的时候,人们也就不会再关心其中的恶毒含意了。
  老刘被黄文昌刚才的吼声吓怕了,现在看他忽然又是这样的平和,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怎么样才好,只得点头哈腰试探着说:“黄校长您说的是,我这就去擦,这就去擦。我这两天有点闹肚子,早上天还没亮就开了门出去买了趟药,那时天太黑,年纪大了这眼神儿又不太好,就没看见。黄校长您别生气,我这就去擦,我这就去擦。”唠叨了半天老刘这才跑回门房拿了家伙出来用力擦着。
  黄文昌看老刘卖力地擦着将那黄黄的“女”字边,心中却是无比焦急,眼看就要到上学的高峰时间了,上学的学生教员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如果不赶快擦下去,发现的人也就更多了,那就影响更大了。此时黄文昌心里就如着了火一样,但那块黄漆却又十分难擦,老刘忙了半天,用抹布擦,用铲子铲,用小刀刮,用水洗,几乎所有的工具和方法都用了上,结果虽然看不出“女”字的形状了,然而却越擦越糟,肮脏一片更像是一摊屎。黄文昌焦急地看着,真想过去帮老刘一把,可碍着那么多人的眼睛,他这个副校长又怎么能自己亲自去擦那块牌子呢!最难的是他又不能把心里的焦急带到脸上来,只能冲围观的人们说大家不要看了,就要上课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可围观的人们也只是象征似的走开些,不一会就又都聚拢过来,甚至比刚开始的时候人还多。他只能干着急毫无办法。
  就在黄文昌正无奈地挠着头皮的时候,一个人将一瓶白漆放到了他的面前:“黄先生,用这个试试。”
  对呀,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找瓶白漆涂上去呢!这个老刘可能也是刚才被自己给骂晕了,有了这瓶白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黄文昌兴奋地想着回头一看,拿白漆来的却是丁校长,正礼貌地看着他。他不觉脸上一红,心中一阵热乎乎的感觉,不觉鼻子有些发酸。是呀,这么多天来人们全躲着自己骂自己,大家全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咒自己遭天打雷劈,就连自己的亲父亲都认为自己当了汉奸,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今天,这是第一次有人帮自己,第一次有人帮自己摆脱窘境,而自己前些日子还为了那两个女学生的事对人家发过脾气,自己真是无地自容。想到这,黄文昌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以后丁校长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的话,自己宁肯丢了性命也要报答他今天这一瓶白漆之恩。
  丁校长看黄文昌红着眼圈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说:“别这样,黄先生,赶紧把那漆涂上吧。”
  黄文昌听丁校长仍然管自己叫“黄先生”,这才意识到丁校长实质上在心里并没有与自己接近,刚在心中升起的那股热乎劲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怅然地道了声谢,接过漆瓶放到了老刘身边。老刘光顾在黄文昌面前卖力表现以弥补自己没有看好校牌的过失,没注意丁校长已经送来了白漆,仍在那用小刀刮着那片“屎”,见黄文昌将漆瓶放到了自己的身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愚蠢。他尴尬地向黄文昌和丁校长笑了笑,赶紧接过瓶子拿起瓶中的刷子将漆刷了上去,几刷子下去,那片“屎”就被粉饰住了。
  “黄先生,您来一下。”丁校长这时转过头来对黄文昌礼貌地说。
  那片“屎”的消失使人们对那块校牌失去了兴趣,纷纷离去。黄文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如一块石头落了地,跟着丁校长来到了一边。丁校长告诉他刚才小岛司令的副官刚刚来过,说小岛司令请他去一下。黄文昌心里一紧,不明白小岛找自己又有什么事。丁校长却又笑了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磨蹭了半天才说希望黄文昌能在小岛那为那两个女学生说两句好话。黄文昌听了一阵苦笑,心说丁校长你哪知道,现在不要说我为谁说好话,就是我对谁有半点友好的表示这个人也是要倒大霉的了,我现在要是为她们说好话就跟亲手要她们的命一样啊!可他又没法跟丁校长解释,只好说大伙都尽力而为吧。丁校长听他这话不清楚他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又怕像上次那样再碰钉子,也只好连说那是那是。
  离开了学校黄文昌向小岛的司令部走去,走得越近他的心里越是发毛,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又要从小岛那得到什么消息受到什么刺激,可已经到了又不得不进去,只得在心里发着狠说福祸由天吧,便直接走向了那扇漆黑的大铁门。已经来过三次了,守门的日本兵也已经认出了他,向他敬了个礼说小岛司令正在里边等他。黄文昌一阵苦笑,心想能让日本兵向自己立正敬礼的中国人在江城他黄文昌恐怕是头一个了!
  小岛仍在办公室里礼貌地接待了他,黄文昌也不客气,一进来就像主人一样大咧咧坐在了沙发上问小岛找自己什么事。小岛对黄文昌的表现倒是很满意,笑着对他说黄君风度真是有胜当年呀。黄文昌说这还不是得益于小岛君你的帮助吗!小岛一笑,说黄你真会开玩笑。黄文昌不愿与小岛做太多的纠缠,直接问他找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小岛就说了江城教育厅副厅长刚被地下党刺死,希望黄文昌能出任这一职务。黄文昌一听就有些急了,自己虽然被迫当了育昌中学的副校长,但那好歹也还算个教员,不能说完全是为日本人做事,可如果自己接受副厅长这个职务,那可就是伪政府的正式官员,自己就真的成了日本人的帮凶了。他抬头看了眼小岛,小岛正望着他诡秘地笑着,黄文昌不觉火上心头,也冲小岛冷冷一笑问:“小岛君,你认为我会接受吗?”
  “当然,我想黄君肯定时刻都在渴望为建设大东亚共荣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的。”小岛仍然笑着望着黄文昌说。
  “你错了,小岛君,我是决不会出任这一职务的,这次我不会听你的了。”黄文昌也仍然保持着笑容说。
  “不,黄,我没错,错的是你,我相信你会改变主意的。”小岛也笑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黄文昌看着小岛,小岛那种得意扬扬的样子令他感到无比的厌恶,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小岛君,你也太自信了,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你以为你能永远控制我吗,你以为我黄文昌会永远甘受你的摆布吗?”
  小岛听着黄文昌的大笑并没有惊讶,仍然笑着看着他说:“我当然知道黄君是不愿受任何人摆布的,不过我认为在这件事上黄君会心甘情愿的。”
  听小岛这么说,黄文昌收起了笑容,伏下身子死盯着小岛,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小岛君,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愿——意!”
  小岛被黄文昌逼视着,笑容由亲切变成讥讽:“黄,你太冲动了!”
  “我没冲动!“黄文昌不等小岛说完就打断了他说。
  “哈,黄,没想到你还真有气魄呢!”小岛不再笑了,板着脸说:“可你就不想想英子吗,因为英子,你必须受到惩罚!”
  “你错了,小岛君,英子是爱我的,她要是知道我的苦衷也是能理解我的。再说我要受惩罚也是受英子的惩罚,而决不是受你小岛君的惩罚,你那是因为得不到英子而报复我,所以你不配惩罚我!”黄文昌大义凛然地说。
  最后,黄文昌在监狱里不吃不喝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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