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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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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我终于坐上了回故乡的列车。
     车站上送行的人很多,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情侣们更是肆无忌惮的拥抱、亲吻,谁也不注意那音响里放出来的流行歌曲: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无论……”
     这缠绵的旋律传向车站的每个角落,爱情竟然是老鼠?是大米?
     冷清清的阳光照在车窗上,玻璃反照刺眼的白光,而那白光中,邻座的男青年,——他和女友正在吻别,男的在车里,女的在外面,男的将屁股撅起,身子探出去,手紧紧地拥着哭泣的女孩,嘴却在她的脸上乱啃,让人看了一阵阵恶心。这就是现代版的爱情。
     我把头仰向车座的后面,轻轻闭了眼,不去看那冷清的阳光,不去看那流动的人群,我在想着:归去,归去,归去……
     我爱着我的故乡,故乡的村庄,故乡的小河,我用我的生命去爱,用我不死的爱情去爱,爱情是故乡的常春藤,多少年我一直被它缠绕,让我苦苦寻找一个家。
     家阿,在什么地方?在绿树环绕的村庄,在青青的草地上,在满树笑红的桃花林。我喜欢水,喜欢河,河的轻灵孕育了人的轻灵,河的流动就是生命的流动。
    “青青河畔草,依依偕君老,月上俏柳梢,花好自妖娆,瓣落遗昏晓,情思开且落,无悔波上漂。”无端想起老艺人二爷的词。二爷是村上有名的艺人,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但奇怪的是,他一生都没娶妻。夏夜的河边,每当他拉起二胡,那凄美悠长的曲调在河面上飘荡的时候,我看到了河面在颤动,听到河水在呜咽,鱼儿停止了嬉闹,风儿不再吹送,就连蛙声也停止了,他们聚集在荷叶上专心倾听。黄色的灯光照下来,氤氲的潮气正从暗黑的河面升腾到空中。那缓缓飘浮的菏的暗香,那痛切伸长,悠扬邈远的乐曲和着那花的影,和着那升腾的水汽,就像梦的仙境,湿润,迷蒙,让人陶醉。老人激动时,会抬起头,仰望遥远的夜空,两行苦涩的泪水从那深陷的眼窝淌下来。
     我问,二爷,你看到什么了?
     他说,孩子,我看到了走着的人。
                                      ( 二)
     车身忽地动了一下,——我猛地惊醒了。列车真的开了,回头一看,送行的人们都在挥手,我也举起了我的手,和这个居住了十二年的城市告别。
     冷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过来,冷冷扫着我的脸,而那个和女友缠绵分别的男人,满脸绯红,还没有从温存的情境里缓过神来,还好,他关好了车窗。
    “你好,大姐。”他冲我笑。
     我点点头。
    “大姐,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去哪儿。”
     “燕城。”
     “哦,燕城,我熟,我姑在哪儿。”
      我笑而不答。
     “你丈夫哪。”
     “我,一个人。”
     “这么漂亮的人,大姐,你这气质,定是舞蹈学院的老师?”
     “不,我不是。”
     我又闭上了眼睛,不愿理会那人,列车的颠簸又让我进入了无穷的幻梦。
     青春,是开在春风里的花,只是春光易逝,片片落花,飞入水中,伤极了那些蜂蝶,那些村里的女孩子。我喜欢收集那些落入河面的花瓣,淡蓝的,紫色的,黄色的精灵们飘入水中,随波逐流,就像一叶叶的小舟,载着那些浓浓的春梦,夹进书里,让书也也沾惹上香味儿。我拿一条手绢包着这些娇嫩的花瓣,飞跑时,就会不经意的洒一地,大林哥总在我后面大喊:
     “紫蓝,紫蓝,给我一些花瓣吧,给我一些”
     我才不会理他,他就赌气在后面捡拾那些碎落的沾满泥污的花瓣,直到他生气不理我,他指着我说,“我以后再不和你玩,再不理你------”
     而他一会儿还来,而且故意在我眼前晃,他举着他妈烤得黄馍,那外酥里嫩黄而不焦的颜色特别诱人,我终于忍不住了,
    “给你,全给你,大林哥,不过你必须让我尝一下你的馍。”
    “好,给你。”
     这是我们就会来到河边,不声不响的脱了鞋子,让脚泡在清凉的水中,看那鸟儿自由的飞翔,看那如轻纱般曼妙的红云,看那村子里温暖的炊烟-------
     可后来,母亲总不让喝大林玩儿,说我是支书的女儿,他是什么,他家生活条件差,太穷了,况且他妈还是寡妇。
     但我喜欢大林的诚实,他笑起来憨憨的,他的笑让我感到踏实,让我在一群小伙伴中感到骄傲,因为我们在玩“过家家”时,在他的起哄下,我总会当“新娘”,他总会当“新郎”。
     时光过得真快,在一个最平常的早晨,老艺人二爷要死了。她在短气时指名要见大林妈。当时人很多,大林妈也在。
    “大妹子,这是我的二胡,他跟我一辈子了,留给你做个念响儿。”
    “大哥。”大林妈哽咽了。
     二胡被放在有红色绸缎的盒子里,虽然有些旧了,但那鲜艳的红色看上去倒像个古董。
    “妹子,我的心------”二爷没有说完,气就再也喘不过来,头一歪,洒落两滴清泪,西去了。
     想起那些河面上如泣如诉的乐曲,想起二爷唱得信天游:
               四月里高坡刮大风,
               山丹丹花开红又红,
               哥哥有心要采一朵,
               花红不见娇娇妹呀,
               红心蜇了我的手,
               西口,西口,
               风迷了眼睛,空等候。
     二爷一辈子走南闯北,沧桑的情怀谁能懂,我哭了,大林也哭了,大林妈哭得最凶,谁都知道,她最爱听二爷唱歌拉弦,最喜欢在那乐曲中沉思。
     她趴在二爷的坟头久久不起来,她的嘴里在说着什么,哭诉的,悲凄的,我们什么也听不懂,或许和那些歌,那些二胡拉的曲有关。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二爷的话,“孩子,我看到了走着的人”。
我哭了。
     爱情和青春一样让人措手不及,衣服挡不住疯长的身体,大林在我眼里已是玉树临风,他脸庞棱角分明,鼻直口方,浓浓的眉毛,机智的眼睛,高大魁梧的身材,坚实的臂膀,特别当我看到他胸前的肌肉和他健康的双腿,我总会想入非非,甚至会脸红。
     而他呢,也不敢正眼瞧我,偶尔目光相遇,他总是先低下头,然后笑着走开。
     但爱情,你在哪里,青涩的有些酸楚,我们热烈呼唤的彼此,但生活让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大林,我的爱人啊!
     列车猛地一动,——加速了,泪水从我的眼里递到手面。
    “大姐,你哭了。”又是那个男青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大姐,你做梦了吧,做梦时掉的眼泪。”
     我笑了,喝了口水。“你呢,结婚了吗?”
    “没呢,大姐,那时我第三个女朋友。”
    “女朋友还好吗?”
    “还行。”
    “大姐,你为啥不结婚,嗷,我猜,你肯定是女强人?”
     我笑了,摇头。
     我说,“你相信爱情吗?”
    “呀,大姐,啥年头,还相信爱情?”
     我的心头一惊,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不相信?”
    “爱情,是作家们编出来骗人的,两个人嘛,我认为,好呢,就在一起,不好,就散,也别哭哭啼啼的。”
    “哦。”
    “大姐,你不要不相信,有些东西其实当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地,倒不如让它随风而去。”
     他顿了一下,说,“大姐,一开始,我就看出你不开心,别为了爱怎样,那叫傻?来,和你干一杯,白开水的。”
     我被他的话逗乐了。
    “大姐,你笑起来真美。”
     我说,“来,祝你幸福。”
    “好,祝你快乐。”
     列车的高音喇叭传出:燕城到了,燕城到了。
     我拖起沉重的皮箱,向车厢外面走去,那好心的小伙向我挥手,
    “ 记得要快乐,大姐。”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猛抬头,煞白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白光里有一个人,那人就像我在梦中千万次见到的人,我想喊,但眩晕的感觉让我几乎跌倒,我们都怔在那里,恍若隔世,我看到了走着的人,——那是大林。
     他现在已是县里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和当年亦不能相提并论,前来接我的还有县里的领导,我这才记起,我是来家乡投资办厂的。
                     (三)
     四月的燕城,芳菲已尽,落花飘飞,大林让我回村上去看看,我不想去触动那些伤心的往事,但是,大林的妻子青荷执意让我去,那女人脉脉的温柔,能将铁石溶化。
     我回到了村里,村外的小河,没有随着岁月的变化而变化,那些游泳的鱼,那些疯长的野草,那些嫩黄野花,那些飘落水上的桃花,花随风转,瓣随水流,想起童年,想起儿时在河边走着的样子,而我又一次在河水荡漾的轻波里迷失自己,少年不谙世事的词,几多哀愁。
     草萋萋,雾迷迷,佳人何许,几度伤春终不知,满城落蕊,夜雨黯泣,问君别自无语,辗转低眉藏相思。
     瓣凄凄,云依依,倩去翠袖,揾得英雄清泪里,春生苦竹,香埋燕泥,寂寞帘栊问佳期,花自脉脉等春雨。
     这两首词真是珠联璧合,但也春花早逝,风华易衰,仿佛预示着无言的结局。春雨般的爱情,等到春雨真的到来,也是我们各自飘零的时候。
我的眼前忽然飘起了花瓣雨,红的,黄的,紫的,风起得时候,撒落在我的头上,身上,肩上——呼吸因这花的芬芳而变得急促,汗水湿透了我的毛衫。
     ……
     车子很快到了村子,在村头接我的竟让还有一个老人,她花白的头发,暗黄的脸,一双眼睛也是失神的,总在无主用衣袖擦擦,向远处张望,她看到我车子的时候,竟然踉跄地扔掉了拐棍,手哆嗦着,嘴角抽动:
    “闺女,我是大林妈,孩子,是我对不住你啊。她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大妈。”
     十二年的漂泊,种种爱情的纠葛,种种创业的艰辛,象洪水一样冲决着我,我木偶般任凭大林和青荷拥着,大妈牵着,走进了他们的家。
     美丽贤惠的青荷,事业有成的大林,还有他们活泼可爱的儿子,吃饭时,大林,青荷,大妈,还有那八岁男孩,共同举杯,祝贺我。
     我不知,他们到底祝福我什么,我有什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只是我真的像世外之人,胃里一阵难受,不敢让泪水掉下来,我跑到院子里,吐了一地。
     借着月光,我一个人走向村外,走向河边,没有了瞎二爷的乐曲,水声灯影依旧,站在河边,一任柳枝拂过面庞,一任落花飘在眼前,猛然间,我懂了老艺人的爱情,懂了我的爱情。
                           (四)
     我是村支书的独生女儿,父亲非常疼爱,但对我又严加管教,他就一个这样女儿,他生怕女儿不能成材,他就是要让他的女儿上最好的学校,穿最好的衣服,要做他心目中的公主。
     我也很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我顺利的上高中,上大学,成了九十年代初象牙塔中的大学生;而大林,因为出众的文采被首都大学提前录取,但是他父亲死得早,没有钱,终究没有去上,回家干农活去了。老师和同学都为他惋惜,但他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和老师去看他,他丝毫没有失落的感觉,倒让我们的这种惋惜显得多余。
     他说,我离不开妈妈,离不开家,我能够闯出自己的天地,我信自己。他的脸迎着阳光,熠熠生着光辉,他的笑是欢畅的,眼睛是亮亮的,仿佛能够照亮每个人。
     也就是在那时我的心被他照亮了,一定是他坚强的阳光的微笑诱惑了我,那微笑让我依恋,让我想靠近他,沉醉在那芬芳的气息中,拥抱那火热的生命。
     爱情悄悄地成长,悄悄地,上大学后,我主动给他写信,那些来往的信件,成了我们爱情的见证,但年轻的生命根本不知世俗。
     在信中,我知道了,他回乡没过多久,就和别人办起了玻璃加工厂,后来他的弟弟大明,那个缺少管教,只会打架斗殴,谈恋爱的男孩,和女友青荷也回到玻璃厂,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员工。
     那些思念交织的岁月真是让人难忘,我常常在寂寞的夕阳里怀想他的微笑,想象我们的拥抱,甚至亲吻,脸儿有时也因为这想象中肌肤相亲而变得绯红,谁都知道我恋爱了,但谁也想不到我得恋人竟是大林,——一个农村的青年。
     那时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接到了大林邮给我的包裹,包裹是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三件玻璃工艺品:
     一件是心形玻璃球,手掌那么大,蓝色的底子,几片落叶和碎花“心”的底部是两只鸳鸯,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乡,这款起名叫“春归”。
     另一件更是晶莹剔透,巧夺天工,整个设计时古朴的长方形,淡绿的底子,中间盛开着一朵红莲,那朵红莲极其红艳,红红的像少女的唇,而作品的右底部却设计了一双张开的手,手上托这一个落了漆的枯黄的二胡,这款起名为“梦依旧乡”的作品,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死去的老二爷。
     最后一件作品寓意非常深,当时我都不能明白,四片淡蓝色的花瓣玻璃,中间用黄色的脊柱支撑,每片叶子上有两枝竹节,翠绿的竹叶上有几滴胭脂一样泪雨,迎着风正凄美的滴下来,而每一片叶子上都用朱砂笔写着一句诗“蒙蒙春竹感春生”,啊,蒙蒙春竹,这是爱情最初的诠释吗?
     淡蓝的基调,花样的造型,翠绿的竹叶,红色的胭脂泪,色彩明丽,造型优美,在场的同学赞叹不已,谁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作品出自农民之手。
同宿舍的人都惊呆了,信中说,他的工艺品已远销欧美,又被日本、韩国人看好,这三款是精品中的精品。
     大林成功了,我想他的成功是把中国诗词文化融入制作中,是个唯美的境界,还有因爱而来的灵感,使他的小厂蓬勃发展,没出一年,就拥有员工一百多人。
     但是同宿舍的人,她们还是说我傻,不该爱上大林。他毕竟是农村人,即使有钱境界怎能和大学生比?
     其实大林很有才华的,把中国的文化气质融入玻璃制品中的人,要不是凭着志气和才华,是根本做不到的。
     转眼到了毕业,毕业时为了去留问题,我与父亲发生了争执,我要回家乡,到所在的镇中学教书。
     我把我的档案直接带回,没用任何的人事机关,我向校长的桌子上一放,旁边的老师都说我,傻了。
     我如愿以偿的回来了,妈妈没有说什么,父亲说,他再也不关我的事,我让他伤心死了。
     我喜欢家乡,从小从小,故乡已和我不能分离,就像我不能离开大林一样,与其说,我是回来嫁给大林,倒不如说我是回家乡母亲的怀抱,对着那些青山绿水,对着那些纯真的孩子们,心灵卸掉了尘世的枷锁,安宁而美丽。
     我和大林恋爱了。
     我们常常走到村头的那条小河,手拉手儿重温儿时的记忆,我终于靠在了他宽阔的肩头,有时真的希望在他怀中长睡不醒。
     我说,如果我是一条鱼,那么你就是一条河,我愿融在你的生命。
     他说,如果我真的是水,我愿变成你眼中的泪,流进你的嘴中,因为我想吻你。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明朗,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很快给我物色好了对象,在他的一手策划下,让我去见,让我订婚。
     对方是镇长的儿子,很有钱,而且门当户对,我哭,我闹,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行了。
     我第一次逃出去和大林见面时,他母亲在家,他母亲也说,你和大林不般配,门不当户不对,嫁过来你会后悔的。
     我无言。
     第二次逃出去的时候,我就打算不想回家了,因为父亲说,他在见到我就把我打死,他说,你可让我死,也不让我嫁给大林。
     但是,我宁可死,也要嫁给大林。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夜色清凉如水。
      我来到河堤和大林见面。
      我说,大林。
     他拉起我的手,“紫蓝”。
    “你明白我为什么来吗?”
    “我知道。”
     她抱紧了我,青春的身体在这空旷的河岸上燃烧,她捧着我的脸说,“我爱你。”
     我陶醉的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我吻着他的脸,靠在他的肩上,说,“你爱我的话,现在就要我。”
     说着,我就把他的手放在我衬衣的纽扣上。
     “不,紫蓝,你不能这样,你会毁了自己。”
     “我不怕,我不能跟你,同样也是死。”
     我解开了自己的衣服,身上什么也没有了,赤条条,就像刚来世界上一样纯洁,但我经历了二十年的成长,已经变成了一条美人鱼,月光下的脸,镀着银色的光辉,玉般的发着光芒,凄美的眼神,就像黑夜盛开的心灵之花,他还在发呆,我上前解她的衣服。
    “不,”他狠狠地打了我的手。
    “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他低下了头。
    “后悔我就不来了。”
    “紫蓝,听话,穿上衣服。”
    “我不。”
    “你会受伤的。”
     “我不怕。”
     “我们都会死的。”
    “就是死了,我也愿意。”
     “我的好紫蓝,只要你好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我现在不能这样做。”
     他抱着我,泪水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
    “为什么啊,我让天作证,地当床,河为媒,见证我们的爱情,我们永生永世不分开……”我泪雨滂沱。
     他抱着我,什么也不能说,“不分开,永生永世。”
当我们赤条条拥在月光的时候,就连星星也不再眨眼睛,树林也是静默的,偶尔有树叶的声响,也被飞鸟的呢喃淹没了,河水静静的,水草静静的,没有了风声,蓝绿的像首诗。
     我满脸泪痕的抱紧我的幸福。
                        (五)
     第二天,父亲就气势汹汹的来大林家找我,扬言要打死我。
     他在前提着油桶,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我躲在厕所的角落里不敢出来。
     大林妈说,“大兄弟,有啥事好说。”
    “你儿子呢,把他交出来,他拐了我女儿。”
    “大林出去了,有火向我发吧。”
    “去”,他一把把大林妈推倒在地,“我找的是大林。不交人,我就烧房子,快倒汽油!”
     大林确实没在家,我赶紧跑了出来,但是人高马大的大明已站在了父亲面前。
    “放下油桶,放下,命令他们放下!”大明的声音很大,淹没了所有的声响,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怒目圆睁的样子。
     父亲也毫不示弱,“别听他的,给我倒汽油。”
     “爸”。哽咽的泪水掩盖了我的声音。
      他们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更没有看到我。
      父亲和大明之间只有剑拔弩张的对峙。
      大明说,“你不听是吧。”
      父亲,“对,我就是不听,就是要少你的房子。”
     说时迟,那时快,大明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插进了父亲的胸口……
     父亲倒在血波中,倒在他的女儿眼前,他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我,那个一直视我为掌上明珠的人会死,而且就死在我的面前,他说要打死我,一定是一时气话,他不会,决不会,他是那样的爱我,他怎么会呢?
     那天的人海立刻幻化成灰阴阴的魔窟,
     “支书养这么个女儿,这是前世造的孽。”
     “这会好了,女儿自由啦﹗”
     “丧门星,女儿是丧门星。”
     “这就是勾引别人的报应。”
     “哎,哎,哎”
      ……
     我忘记了当时是怎样走出大林的家门的,我的前面哪里是路,分明是血,红殷殷的血,恐怖的血,流满了大地,流满了我的心,我是要死了,死了,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大明蹲了监狱,他被判处死刑,一年后执行,几天后大林来看我,母亲看到他第一眼就气晕了过去。
     我和大林相互支撑着把母亲抬到医院,我们等在急诊的门口。
     他说,“我不该来的,我真担心你,真的。”
     他望着我。
    “我知道,可我真的要死了,要死了。”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扳着我颤抖的双肩,拥抱着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拥抱我们痛苦的爱情,血的爱情。
     大林妈,因为儿子坐牢,哭瞎了眼睛,而那个青荷却自愿留下来照顾失明的婆母。
                     (六)
     大明被枪决的那天,天格外的冷,风刮起四面的尘土,秃黄的的败草盖不住扬起的尘沙,我穿过村外的小河,走进围观的人群,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带着墨镜,但还是有人认出了我,人们见我躲得远远的,一定是怕沾染不吉利的东西。
     风扬了我一脸的土,我周身感到了冷。
     大林和青荷也来了,他们抬着一个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块白布,表情漠然,冷冷的满是冰霜。
    “砰——”,枪响了。
    “大明——”,青荷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整片树林,整个村庄都在痛苦的回音,大明道下,人群散去。
     大林和青荷抬起他——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一任泪水肆意的流淌,战栗的树枝被风刮着,发出“啪啪”脆响,仿佛要折了一般,整个旷野,只有树,只有这风,裹夹着我。
     “扑通”,我跪下了,向着我的大地,向着我的生命之河哭泣。
     大明和父亲都死了,真个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一年来我总是失眠,千万个噩梦追随着我,梦中都是父亲老老泪纵横,都是大林的笑,大林那冲着阳光的迷惑我的笑,内疚和思念折磨着我,我想到了死。
                  “ 耿耿孤灯夜夜明,
                     荒原暗风吹花零,
                     年年新枝发新绿,
                     今岁旧痕霜满重,
                     万里黄山莫孤登,
                     千帐红云遮帘栊,
                     别问今宵人何处,
                     苦竹滴雨到天明。“
     写完这首诗,我的心里畅快了很多,我买了一些安眠药,我要死了,要和我的爱情永别了。
     我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母亲发现了,柔弱的母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头去撞墙,鲜血在她的头上流下来,又是血,血,刺眼的血,我抱着她,我知道,我又错了。
    “妈,我们走吧。”
    “去哪里啊,孩子。”
    “我再要呆在这里,我就要被那些噩梦折磨死!”
     妈妈点了头。
     我们开始收拾行装,给父亲去扫墓,在那些准备离开的日子里,我确信我和大林还是深爱对方的。
     我能遥遥感知他的痛苦,她不能再来找我,我也不能在再去见他,他也感觉到了我要离开,可是生命本是一缕儿轻烟,谁又能把握得住?
     那几天,他总在车站转悠,他不能去送我,只求能远远的看我一眼,那天我提着我的黑皮箱出现在车站的时候,他情不自禁的喊我:
   “紫蓝,紫蓝。”
     我回头,四目相对,泪已成川。
     母亲看到大林,二话没说,上前就是两巴掌。
     我被母亲拉上车,大林把手贴在车窗上,摸着玻璃上我的手,这是分别,是死别吗,我们的爱能否超越这仇恨的天空。
     我来到了南方,整整十年了,十年有什么仇恨还不能融化,我一直是单身,我 喜欢这种生活,其实是除了大林再也没有人走进我的心中。
     母亲也要死了,她不肯闭上她的双眼,说,“儿啊,你可得要嫁人,哪怕是嫁给大林,别让妈在阴间也为你担心——”
    “妈——”,我寂寞的哭,那“那春生苦竹,寂寞烟笼问佳期,花自默默等春雨。”揪得人生疼。
     深夜独自开着车,徜徉在大街小巷,走啊,走啊,我真的不知哪条路是我的?
                      (七)
    “紫蓝”,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在梦中才能响起声音,同时一双坚实的臂膀从背后抱住了我,“想你。”
     我听到了他的哭声,也听到了我心底的哭泣。
     大林,面对你的拥抱,我能说什么呢。
     他说,“我再等‘相逢一笑泯恩仇’。”
    “泯恩仇”,春暖花开泯恩仇,可我们的爱情早已不能回头,青荷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我和大林重新携手,如银的月光,浪漫的花蕊,春生的新竹,像极了那个夜晚,那“天为证,地当床,河为媒的爱之交和”,我们的永生永世在哪里,在哪里啊!
      我看见了流淌的河水,我听到了二胡的声音,隐隐的走过来的是二爷,是孤独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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