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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党出墙花自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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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时至今日,我还是说不清我与小杏的相识是不是缘于一种唐突而单一的默契。也许在我写下这些肤浅的文字时,她也还会在暖洋洋的春光映照下,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年轻时的些许往事,作一个又一个简单扼要的结语。如果用装腔作势的文字来形容我和她的过去,一切都的确太过于表浅,没什么可说的。时光象深秋以后日渐泛黄的树叶,容易随风飘落,一片覆盖住一片,最先飘落的树叶最先没有了踪迹。
  我就是这样一片容易被时光完全覆盖住的早夭的树叶。以至于当我就要结束这些文字时忽然在大街上碰到小杏和她的两个孩子,她竟然已没能叫出我的大名。我俩于是相互间嗯嗯呀呀地楞了片刻,就擦肩走过了。
  当办公室里又分来一位花哨的小女孩,当她碰巧在我的幻听里谈起了文学,我忽然记起我在被岁月完全覆盖之前,其实也卖弄过文学的,并曾打着这面时髦的旗帜,用它去搅扰过小杏。我就这样竖起容易幻听的两耳,目光象垂涎青春一样垂涎着眼前的这位小桃——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来品读小杏的。在小杏面前,我一直是个渴求新知的小学生。
  “你坏!”,眼前的小桃在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到我桌上时,也忽然吐给我一个很抽象的词,惊得我眼睛险些掉到地上。
  我坏?凭心而论,我从来没有偷吻过哪位女孩的照片,也没有趁电影换片的时候,用手掌光顾过她们中任何一个的纤腰或圆臀。对于这些,小杏可以作证!儿时第一次见到批判坏份子,批的是一对脱光衣服浅薄的男女,那才叫坏呢!眼前的小桃,我对你如此使坏了吗?
  年轻时我的确几次都有对小杏使坏的念头,但那念头一直就象三伏天的庄稼,病阉阉的,只在清晨起床前的一瞬间里随便抬抬头。更多的时候,我就和小杏谈文学,且我也只愿谈文学,因为不谈坏时小杏眉飞色舞的,动人极了;而每谈到坏,小杏就碱口不语,我自言自语就会觉得扫兴至极。
  但眼前的这位小桃,你来到我面前时我已经老态龙钟了,连坏根都早已被我自己自行掐断了,我又如何能对你使坏呢?
  股长进来,介绍说眼前的这位小桃刚从中文系毕业来的,今后就与我共用一间办公室,主任有意培养她做主笔呢!
  股长出门时,抛给我一个生涩的眼神,大概对我这老光棍也第一次充满艳羡吧。我只好用挤眼睛皱鼻梁的方式向他回敬,大意是说:“嗨,你办公室那个老骚娘们不是也不错吗?咱们彼此彼此”。
  拥挤的办公室又只剩下新来的小桃和我这位坏人。我的两耳里,又响起了文学的幻听,象是小杏的声音,又象是宦海,或者是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刘姥姥。或者,这声音本来就出自新来的小桃之口,也难怪听上去如此陌生。这无疑又是一位才女!我想。
  “小杏”,我就这样错误地称呼了她。这么些年来,这个我刻意忘记的名字还是那么容易就叫出了口。我不知道为何对着漂亮的才女,我总是情不自禁就叫出了这个名字。
  “小杏?谁是小杏?”小桃追着向我发问。


  我与小杏的相识就起始于谈文学——现在回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可算作一个地道的奶油小生,喜欢用文学这种追风附雅的东西来扮酷,引起才女们的注意。我喜欢有漂亮女孩眉飞色舞地倾听我谈话的感觉,这样,我就会转瞬获得一种成就伟业般的充实与亢奋,似乎从此便可以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我是和宦海一道,躲开看门老太婆那犀利的目光,钻进小杏所在的学生宿舍的。那个秋风瑟瑟的下午,饥肠辘辘的下午,我和宦海都已在校园后的废煤井里潜伏了整整一天一夜——就因为我和宦海偷读了一本别人手抄的书,便被老师四处追赶得不敢回学校吃饭睡觉。幸好宦海这小子到处留情,老早前就在师范学校发展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才女文友,这或许可以在关键时刻为我们解决一下饥寒交迫的客观问题。
  我用力坐下去的正好是小杏的床,这样就可以同在宿舍一角惊恐地躲避着我们的几位女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后来小杏形容说,她第一眼见到我时,以为宿舍里钻进了盗墓贼。所以她们都坐得离我远远的。
  小杏的床单很洁白,被我从废煤井里沾染的煤粉烙上一个显眼的臀印,活像一枚巨大的橡皮图章。
  我承认在我年轻的时候,是有足够的勇气去对某位才女盖章取人的,以后慢慢尝到了盖章领不走人的尴尬,渐渐就不敢太随意了,以至于如今连一点勇气也鼓不起来,怎么看都类似一只充不进气去的瘪气球。
  我那样的形象后来不是经常保持的了,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的女孩当面告诉过我,说她们一见我就想呕吐。我只得善意的建议她们常到医院查一查HCG(早期妊娠试验),常想呕吐一定不是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宦海也坐在离女孩们很远的地方,隔着一大段混合着煤粉味的空气,率先向女孩们提起了文学。
  我不知道宦海这小子为何先不谈饥肠辘辘的问题,而是开口就谈文学那种空泛的东西。这小子根本不懂文学,平日里是根本不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的。
  后来小杏告诉我:“宦海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你别看他现在对你俯首帖耳的,等到时移境迁,只怕……哼!”
  我承认在那个时候,真的没能看出宦海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否则我就不该把他当作小弟,更不该处处占他的上风了。但当他自卖自夸地乱侃文学创作之道时,为了避免这小子尴尬地凉在那里,我只好敷衍地与他搭腔,继而将整个交谈变作我的个人演讲。
  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毛病就在于表现欲很强,话匣子一打开就卖弄个没完没了。所以宦海一个劲地挤眉弄眼暗示我打住,多留给他一点表现的机会时,我还是没能即刻领会他急于向他的才女文友展示渊博学识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当我远远地坐在县长大人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向宦海发出同样的暗示时,他如法炮制地回敬了我一脸无视。我们总算扯平了。
  小杏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我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天地下竟会有与她的观点如此相似的人。她眨巴着双眼,一边听我的演讲,一边慢慢坐回到她自己的床沿上来,直到不得不打断我的讲话说:“晚饭时间到了,我们去吃饭吧”。
  在通向食堂的道路上,小杏挽住了我的手臂,看上去很自豪。我很担心自己身上的煤粉将她雪白的套裙染脏,便试图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她反而将我挽得更紧。食堂里的学生向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当晚我和宦海都忘记了被老师追捕的事,在小杏的相送下,兴冲冲的在半夜翻围墙出了师范学校,进了我们的学校。经过班主任刘姥姥家的窗前时,我和宦海相视一笑。有艳遇总该是件值得一笑的事情吧!
  小杏说,当天她换下的床单一直没舍得洗(估计也洗不白了),因为那里有我给她的第一件赠品,既艺术而又抽象,入木三分,永远不会被临摹或假冒。

  我疑心正是我邋里邋遢的陌生的形象,给了小杏一种全新的感觉,于是才令她对我另眼相看。尽管如此,我还是泡了一个多小时的热水澡,剪短蓄了近一年时间的长发,换上压在箱底的西服,将自己恢复到变作坏学生以前的模样。下午上课时走进教室,班主任刘姥姥着实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我老妈又将我转到其他什么学校去了。
  刘姥姥并没有怎么斥责我,反倒一脸迎合的样子,令我觉得她的平静表情后面绝对隐藏着什么。倒是宦海很捱了刘姥姥的训斥,宣布他不可能再有毕业证书了。
  我不明白刘姥姥为何对我和宦海如此区别对待,后来才知道,老妈又将升迁的消息就是那几天传开的。
  上晚自习时,宦海埋着头写检查。我无事可做,逃学出来后就直奔师范学校。
  小杏险些被我的模样弄晕过去。她仔细地端详了我很久,才肯挨着我坐下来,脸颊乱糟糟的红成一片。后来小杏坦白说,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小帅哥,与那天弄脏她的洁白床单的臭小子会是同一个人。于是,她的心中油然生成一份难以抑制的自卑。
  我不知小杏是否在故意等我——同宿舍的其他女孩全都上街看电影了,就剩下她一个人,胡乱翻阅着一本名叫《形式逻辑》的天书。
  接下来我们就一道坐在她刚换的床单上,开始谈文学。小杏坐得离我很近,我甚至嗅到了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淡淡地幽香,这就使得我的演讲时刻出现顿断,词不达意。我留意到小杏的注视着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些尤为复杂而陌生的东西,频频传递着令我感到心慌肌颤的奇异信息。毫不讳言,后来当我每次想要和小杏浅薄时,其实都是被那样的眸光撩拨得情难自已。
  但我还是仅仅吻了小杏。那是一种美妙的、叫人无法停顿的感受,尽管我还连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接吻是我从电影中学来的,不过电影那玩意儿不是好老师,它只教会人去做,却不教人怎么做。所以后来小杏打趣我说:“居然此前还有过两次恋爱经历,连KISS也没学会”,我只好回敬说:“彼此彼此!”
  小杏的脸颊和嘴唇都十分灼烫,当我将她轻轻揽进怀中时,她紧闭双眼,突然间没有了呼吸,全身滚烫得快要冒出火来了一般。
  至今当我听到“唇齿之亲”这个词时,总会联想到它的另外一些歧义,也难怪自古就有“男女授受不亲(嘴)”的森严戒条存在。
  小杏的双臂紧紧地抱着我,热切而又穷尽。但当她终于松开手,将我轻轻推开,起身抚平略显凌乱的床单后,却阴沉着脸,抛给我一句硬梆梆的话语:“你,真坏!”,语气冰凉得好似我又在她的床单上戳下了另一个臀印。
  我被小杏突如其来的恼怒弄迷糊了——电影里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镜头的,在电影的世界,每每狂热的接吻后大都只出现一只关灯的手,一切沦入黑暗的未知。我没有关灯,所以就坏?
  我感到委屈。当否定我的话语从一张我狂热地拥吻过的嘴唇里说出来时,我就会很委屈,这不吝于我的一篇得意之作被平庸的语文老师批驳得一文不值。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杏的宿舍,离开了师范学校。楼道上传来小杏失声哭泣的声音。

  我不明白除了空泛的文学以外,究竟还有什么将小杏和我牢牢地拴在了一起。第二天一早,当我还在充分享受着周末时光的轻松闲逸,赖在床上想着电影里的事情时,小杏已找到了我的学校,径直来到我的床前。
  小杏对我的领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查,将我胡乱塞到床下的发了霉的脏衣服、旧床单、臭鞋烂袜悉数翻出来,拿到洗衣台去洗了个遍。男生宿舍刹那间变成了联合国总部,门前飘满了万国旗,引得很多女生惊异地驻足。
  这件事给宦海的打击确实不小:他和师范学校的那个才女文友相识数年了,但她对他一直爱理不理的,从来没有到中学来找过他,更别说为他洗一两件衣服了。而小杏与我相识不到三天整,就公开为我作卫生服务。加之刘姥姥对我和宦海所犯错误的处理态度迥然不同,这无疑给他造成了更大的精神压力。这小子于是感慨地说:“你的命就是比我好”。当然,这样的话在多年以后,当我们一道从县长大人的办公室走出来时,我也对他说了一回,还是该算做扯平了。
  小杏不要我帮忙,我只好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洗衣台旁的暖阳里,舒舒坦坦地抽着烟,看着小杏忙上忙下,一边按照她的意愿,将我新近写成的诗歌慢慢读给她听。
  我读的是一首题为《种子》的诗,那是我和宦海在废煤井里做同题诗赛时写成的。宦海的诗大约是“每个人曾经都是一条精虫,象一粒埋在子宫中的种子”什么的,没弄出几句就宣布弃权了——这样的诗歌使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说不定这小子已经将这枚种子送给了某位才女。我抑扬顿挫地读着:
  深藏在各种物事的层层压制下
  用二月的塑刀剥落蜕衣
  肉体与大地的肉体相连
  那凝结多年的猩红液体自体内
  汩汩渗出
  封冻在冰层内的缤纷心情放射出来
  蹒跚着向天空破土顶出
  导引我们离开深土中的冬眠
  直至走入生命的腹心地带

  曾几何时
  这滴甘露被溪流震飞
  从漫漫无边的默认中跌落进旱塬
  饥饿地萌发
  为又一个部落启封
  它抓紧泥土,探出目光
  在阳光下
  闪动春天的内涵
  刺破隆冬和风尘仆仆的日子
  就象燃烧的过程
  从油脂和木柴的黯淡之火浓缩到
  石油和煤炭的熊熊烈火
  冗长的程序一朝喷发
  高大形象便从腐烂肉体上涌出
  撕裂原型
  再生致密语言
  拂拭万物后令人刻骨铭心

  而过去
  谁会留意来自土地深层挣扎的细小声音?
  诗读完了,小杏却没有反应,在面盆里搓揉衣服的手也不知何时停了。我以为她走了神,便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眼眶红润润的,喃喃地说:“谁不会留意呢?你不知道我最爱……爱听你那挣扎的声音吗?”
  我忽然很想走上前去抱住小杏,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良久以来,我逃学、抽烟、酗酒、打架,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全校师生中极少有用正眼看我的人。要不是老妈在县里好歹是个官,学校早把我开除几十次了。自从老爸老妈离婚以后,我的心田上就犹如结了一层厚厚的苔藓,麻木得连老爸死的时候也没落过一滴泪。我没想到的是,小杏的一句呢喃,竟彻底地将这层厚苔悉数剥离开来,使我一向冷峻的内心充分地、心甘情愿地裸露在她的面前。
  此前的岁月,我无时不感到内心世界空落落的,唯有拼命地使坏,方能在一种别样的注目中获得被看重的滋味。我一直企盼着有谁能够从平庸的人群中敏锐地发现我的独特,用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赞许的态度,为我证实我存在的价值,但我的企盼却没有终期。如今小杏来了,与她在一起,我竟然即刻感觉到内心被填盈的充实,温暖而又舒坦,足以取代此前漫长而又空旷的寂寥岁月。
  小杏回过头去,继续搓揉盆里的衣物,我看见她的肩一抽一抽的,似乎正在饮泣。我坐在暖洋洋的秋老虎里,无声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她十分娇美,但除了美,似乎还隐含着一些比美更美的东西。我发誓,每当我这样凝视她的背影的时候,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理欲望,也就是说,绝对没有想要与她浅薄的意念。
  小杏走时告诉我,昨晚她说错了话,很对不起,今后无论我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只要我是认真的就行了。

  学生时代的恋爱必然要引来很多艳羡目光的。最羡慕我的人当然就是宦海了,我和小杏的故事成了那小子设法探究的秘密,以便他再去师范学校对他的那位才女文友如法炮制一回。而他越是急于打探,我越是守口如瓶,着实急坏了那小子。
  小杏一定是向同宿舍的几位女孩透露了什么,每次我去师范学校时,她们都热情极了,忙着到教室或图书馆替我找小杏,然后相约出去看电影、逛商店,把宿舍留给了我和小杏。相反每次小杏来找我时,宦海等一干人都极不知趣的挤在宿舍里争着看小杏,要小杏讲一讲恋爱的要诀,弄得小杏很是难为情。
  就是在那时,小杏看出宦海的虚伪的。“这种人学不会清高,没有原则性,见缝就插针,是《红与黑》中的于连那类人物。”小杏如是说。
  直到寒假来临,我和小杏才终于盼来单独相处的机会。小杏搪塞家人说要留在学校辅导老师的孩子做功课,而我的行踪,老妈从来就不会过问。这个寒假就成了教育体制馈赠给我和小杏爱的黄金时代。
  我和小杏自由地谈论着文学,或者长时间一语不发地对望,长时间地拥抱、接吻,根本就不用去担心会有人推门闯进来,将一切迎头打断。我们轮换着各种交流思想的方式,用语言、用胸怀、用嘴唇,着一种方式交流累了,就换另一种,周而复始地轮换下去。第二天,一切又重新轮回……我和小杏都乐此不疲。校园里静寂得犹如末日倾临,天地间只剩下我和小杏,在伊甸园里,开始新一轮的创世纪。
  对我和小杏来说,这样为所欲为的厮守简直就是活在天庭。
  我的宿舍被小杏收辍得异常整洁,如同洞房一般具有了温馨浪漫的气息。有一天上街看电影《牧马人》,见李秀芝初进许灵均的家门时,我俯在小杏耳边说:“你看这老右的新房还没有我俩的那么整洁”,小杏笑得低下了头。
  我俩就用老妈捎来的炊具,自行做饭吃。小杏包揽了烧饭做菜等全部活计,我则负责为她朗诵新近创作的诗歌或散文。小杏烧得一手好菜,比起老妈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口福方面,至今我均一直很艳羡她的那位该死的表哥。
  吃完饭,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便开始同题写作比赛,小杏总是最后完成。中肯地说,小杏的文章写得确实不赖,莫过是语言有些仿古罢了。
  天黑后,街上没人会认出我们,我和小杏便手牵手上街去闲逛。看到家具店里陈列的豪华家具,小杏总会附在我耳边说:“将来我们别买这个,我用纸箱搭成的家具又便宜又好用,保管比这漂亮多了”;路过服装店,见橱窗里标着的天价,小杏忙伸舌头做鬼脸,说:“今后咱们的服装由我亲手做,保管你穿上比这潇洒”。逛街累了,我们就溜进电影院,看的都是《魂断蓝桥》、《罗马假日》、《鸳梦重温》等,小杏总是偷偷地流着眼泪,然后附在我耳边说:“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要分开,永远在一起,好吗?”。直到师范学校快关大门了,我才把她送回学校,恋恋不舍地告别,然后翻围墙回到我的“新房”。
  后来我干脆将宦海那小子的床位开发出来,就不让小杏每晚都回师范学校了。她睡我的床,我睡宦海的床,中间隔着一米见宽的过道。这样,属于我俩共同的时间又增添了许多,可以不分昼夜地交谈。有时我半夜醒来,而她刚好醒着,或者我一直没有睡得踏实,听到她半夜里醒来,不住地翻身,就轻轻叫她,我俩又开始交谈,一直谈到其中的一个人眼帘已经沉重胀涩了,意犹未尽地说“咱们睡吧”的时候。
  我承认在这个寒假里的无数个夜晚,我的体内都在经受着一种强烈得难以抑制的煎熬,象血管中钻进了一只四处乱串的古怪精灵,带着恒热,专往我肉体最脆弱而敏感的部位冲撞过去,时时产生一种用理智已难以有效控制的冲动,坚硬而又尖锐,直贯颅顶。我不知年长我一岁的小杏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而她又是如何将自己弄得那么克制的?
  所以在一个雪夜,我隔着黑暗问小杏:“是否真的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拒绝?”
  我感觉得到小杏怔了一怔,将一句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噎哽在了喉咙里。最后她说:
  “我不会拒绝,但你必须是真心的……”
  她的声音极其细小,声调也有些怪异。
  我说:“我想抱着你睡!”
  小杏没有说话,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黑暗中一片静寂,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扑扑乱跳。
  我没有真的就爬到她的床上去抱住她,因为面对黑暗与静寂,我没有了把握。我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梦而已——这世上其实根本就没有小杏,没有这个假期,在黑暗的那一面根本就没有一张床,而我,莫过是在对着黑暗的空洞兀自地清谈。
  但我还是不甘心地继续向着黑暗说:“要是你不出声,就表示默许了,我立刻过来!”
  小杏显得略有几分无奈,说:“等一等,我们都穿了衣服睡,好吗?”

  写这篇文章时,我没法征得小杏的同意,我与她之间的有些隐私奔来是不该写出来的。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少男少女都还能象我和小杏那样既理智又克制,因而也极为害怕这样的文字落到一些现代少年手中后,会为他们提供出强硬的借口,使得世风每况日下。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的是,在那个雪夜,当我钻进小杏温暖的被褥时,她即刻将我紧紧地抱住,一阵狂乱而热切的接吻差点令我俩双双窒息。她的一只手臂枕在我的颈下,我仿佛又重新变回成一个小男孩,躺在老妈宽厚的臂弯里。我俩长时间地接吻,身体缠绕在一起,舌头也缠绕在一起,象初夏时节在浅草地里互相缠绕的两条花斑蛇,谁也挣脱不了谁,谁也不愿挣脱谁。教条里大约有这样的传说:蛇是在伊甸园中最早出现的,又是在末尾时光中最后消亡的。我不知道我和小杏,缠绕在时光之河的起点还是终点?我们会不会就这样互相缠绕着,宁静地死去?
  雪很快就放晴了,雪水从檐前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敲打着石阶。小杏依偎着我,坐在雪荠中欣赏着在城市黑匣子里难得一见的残雪。她凝目着在雪地上飞舞的艳阳,为我朗诵着俄国诗人丘特切夫的名诗《春》:
  不管命运的手如何沉重
  不管人如何执迷于虚妄
  不管皱纹怎样犁着前额
  不管心里充满几多创伤
  不管你在忍受着怎样的
  残酷的忧患,但只要你
  碰到了初春的和熙的风
  这一切岂不都随风飘去?

  ……………………

  个体生活的牺牲者啊!
  来吧,摒弃情感的捉弄
  坚强起来,果敢地投入
  这生气洋溢的大海中来
  以它蓬勃的纯净之流
  洗涤你的痛苦的心胸——
  那怕一瞬也好,让你自己
  契合于这普在的生命
  我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在怀中,静静地倾听她的朗诵。朗诵完诗歌后,她的眼睛闪动着,温情地回头注目着我,毫不躲闪与掩饰。
  我就坐在雪晴后初春的朝旭中,就着华美而意味深长的诗章,认真研读着小杏的明眸。我认定了世界刚刚被神氏创造出来,世纪之春刚刚开始,而我与小杏的伊甸园里并不存在蛇、禁果和罪恶,我俩必定会在这个空旷静寂的无垠大地上,缔造出一个完美的氏族,并使之真正地超越神氏的权柄。
  当夜,我就急着要与小杏着手缔造这个完美的氏族。在黑暗掩饰下的互相缠绕中,我伸出手臂去,枕在她的颈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慢慢地,我的另一只手不很规举地滑向她的蜂腰,她的丰臀。
  小杏没有我意想中的那种反抗,反而更严实地往我的怀里钻,舌头死死绞住我的舌头,任由我的那一只不听话的手撩起她的衣襟,进而细致地考据她的背肌。
  我的手进一步向陌生的区域挺进,滑翔过她胸前的山峰。那里异峰突起,酥软而圆滑,包含着几多难以探究的奥秘。后来再读《红楼梦》,见到“何处有香丘”时,我甚至疑心曹雪芹先生用这“香丘”一词一定带有某种歧义。我的胸膛快速猛烈地跳动着,汹涌澎湃的巨大潮汐几乎将我彻底地吞灭。
  我的手继续探向更深更远的未知。我要穷尽地通读她的身体,使我对她,可以如同对自己一般熟识,毫无隐藏与遗漏。有人说过,上帝造人时原本只创造了单性,后来发觉单性的人太孤独太寂寞,于是将人一分为二成为男女两性,双双降生于世,故世人都在芸芸众生中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重新结合成一个灵魂整体。我确信小杏就是我灵魂的另外一半,因而我有权利熟识她(或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我们的肉体甚至应当毫无阻隔地融汇在一起,化身成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体系,并繁衍出我们的庞大的氏族,让他们走出伊甸园去,占领并创造整个世界。在我试图解开她的裤扣时,小杏拦截住了我的手。
  我央求她,给她讲解我的权利。
  “其实我非常乐意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呈献给你,因为我们都有熟悉自己的另一半的义务和权利。但是我更乐意将自己作为女人最可珍贵的一切,一直保留到新婚之夜再交给你。那样,我既对爱情负了责,又对做女人负了责。当然,选择什么样的时间来交换我们的权利义务,可以由你来决定。”小杏说完便松开了手,仍将我的手留在她的裤腰上。
  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下流,很猥琐。在人、神、兽三位一体的人性构架中,真挚的情感偏重于神性的部分,肉体的欲望偏重于兽性的部分。小杏的爱,是神氏般的爱,洁净而空灵,狂热如火而又宁静如水,脆如琉璃而又坚如钢铁,这样纯真的爱,绝对与性爱无关。
  我萎软地缩回那只不安分的手,将小杏紧紧抱住,吻她,再吻她。潮汐渐渐退去。
  此后我每晚抱着小杏入眠,就再也没有去想那些浅薄的事情。半夜里醒来时,我便给她念我的刚写成的一首题为《太阳》的诗歌:
  饱经砥砺的辉煌音乐
  金色歌谣来自人类上空
  金属铿锵的喉音与世界共鸣
  勇猛歌者
  ——所有词汇的源头
  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
  自海域、沼泽或极地升空
  在天空燃烧的人
  是阿波罗正义浩荡之躯圣明的化身
  它俯视众神
  然后偶然途经人类

  四逸之光,明亮的誓言
  碧玉刺透天幕的内心之剑
  是少女高扬的飘逸秀发
  是情窦初开的灼烈情怀
  高飞在万物之上
  沸腾的血液
  与天地星月一同燃烧
  然后与世界融为一体
  演绎成沁人心脾的甜美目光
  透视我们的脏腑
  少女诱人的名字如车轮碾过天空
  在通往未知时代的路径上
  留下岁月不抿的辙迹

  永远高悬于弈局不败的白子
  沿伊甸园,鸟瞰世界
  启开沉重阀门
  掬一束金色诗行,浇灌大地
  恒热的火苗在天空盛放
  通红艳丽的爱的花朵结实成果实
  而万年之后
  太阳之光还依旧温暖照人吗?

  自天而降的战斗号角
  披满钢铁铸就的盔甲
  从节日里盛装走向大地
  播撒燎原的火种,竞放在季节端头
  我沐浴在这金色的花海中
  血脉就从此狂躁不已

  寒假飞快地结束了。
  我和小杏宁静的、习惯俗成的独处,转眼就被很快到来的新学期冲击得灰飞烟灭。在颇感失落与懊恼的同时,我真巴望这倒霉的学生时代早些结束,早些进入一种崭新的、永远宁静的生活方式去,我又可以没日没夜的与小杏沦入免打扰的单独厮守。
  第一个到学校的就是宦海。那小子喜形于色的,一定是寒假中交了桃花运吧,刚见面就劈头盖脑地问我:“你知道女人那器官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知道,真的。
  “告诉你,就像是泥浆中被石头砸出了一个破坑——你别不信,事实就是这样的嘛!”宦海解释说。
  宦海的被褥,小杏提前两天就清洗了,铺得很齐整。我骗他寒假里来了一位亲戚,没地方住所以借用了他的床,那小子忙挤眉弄眼地追问我:“是不是小杏来过?”
  看到宿舍中活脱脱变了个样,宦海和陆续来校的同学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假期中我和小杏的事已被他们猜出十之一二。宦海那小子高声吵嚷说,宿舍被我和小杏弄邪门了,这间宿舍的人没人再能考上大学。同宿舍的其他几位同学立即对我投来仇恨的目光。
  宦海丝毫没有理会我反复阻止的眼神,甚至从我的枕头上捡起一丝长发(那的确是小杏的秀发),一一呈示给每一位同学观瞻,并找来一把直尺,度量了长发的具体长度。
  刘姥姥当天就得知了这个科学而又精准的度量数据,并声称根据学生举报,她还掌握了大量关于我品行不端的蛛丝马迹。在单独找我谈话时刘姥姥进一步告诉我,像我这种品质恶劣、行为猥琐、意识肮脏、智商低下的坏学生,本来是早该被学校扫地出门的。但考虑到我的老妈是县里的领导,本着教导我向善的目的,学校决定再给我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只要我能和小杏一刀两断,学校就会把保送上大学的名额安排给我。
  “这也叫为领导同志解除后顾之忧嘛!”刘姥姥补充说。
  我怎么可能和小杏“一刀两断”呢!对灵魂伴侣的寻找是一件十分艰辛的事情,往往无端地耗费了一些人的整整一生。而我既然寻找到了小杏,就注定了我俩灵魂的必然结合,任何情感以外的因素都已不可能将我俩分开。
  所以我依旧经常逃课,跑到师范学校去,整天整天泡在小杏的宿舍里。只是小杏听说了刘姥姥找我谈话的事情后,便极少到我的学校来,怕给我惹麻烦,使我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节外生枝。
  倒是宦海那小子因为告我的黑状无功而返,得意之色很快就消散得无踪无影,又整天与我凑在一起,研究一齐报考中文系或新闻系的问题。
  但没等到那小子参加最后那个要命的考试,他却注定成不了任何系科的大学生了(这话也许说得为时过早,因为多年以后,那小子读了党校,获得了大学文凭;最近又听说他在读一个什么国际大学的函授研究生,没准几年后就成了个博士什么的)——那位被他看了“那器官”的才女腆着大肚子,在父母的陪同下找到学校里来,在校长大人的办公室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宦海那小子随即就被学校作了永久除名。
  那小子收拾行囊离校的时候,虽然惨绝,但也无比壮烈,完全是太白老夫子那股“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英雄气概。在感动之余,我还专程潜回家中偷走了老妈的一枚足十克重的纯金戒指,送给他作赠别礼物。那小子也没敢回家,背着行囊就出去浪迹天涯了。
  后来得知,宦海那小子先后到过大连、营口、青岛、连云港、宁波、厦门、汕头、珠海和深圳,最后在东莞落脚,当过总经理助理,挣到了一笔可观的丰资。衣锦还乡后,那小子参加招干考试做了乡信用社的信贷员,利用贷款之便结识了乡党委书记,由书记提名任了分管农经的副乡长,后来被下乡检查指导工作的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意外地发现,调动到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接着派到乡下挂乡长之职锻炼,两个月后调任县委办公室主任,五个月后升任县组织部长职务。此后,那小子在一家叫得响的出版社连续出版了两本个人诗集,其中一本我前几天在新华书店的寄售柜台里见到过,装帧无比精美,书的前半部分图片是作者与英国、美国、奥地利、法国、沙特阿拉伯和日本等国友人的合影,被国家主要领导人接见的留影,分别与省委书记、省长、省人大主任谈工作时的工作照,与中宣部、中组部、文化部等相关领导一起视察某省时的纪念照,在某国总统府赴宴时的化妆照等等,图片最后是与我中学时代的合影,题为《辅导故乡文学爱好者时应邀合影》;接下来便是名家为其撰写的评论或序言,最末一篇是题为《我是时代的弄潮儿》的自序;紧接着便是近二十首平均十四行的诗歌,每首诗都冠有“献给我永生永世的爱人莎莎”的副标题;后面的全是名人书信的影印件,字迹大都模糊难辨,唯独有一封省刊编辑的复函看得清晰些,内容无非是“宦海兄,你馈赠的丰厚地方名特已收到,够我全家吃上十年了,深表感谢!来稿暂不便刊用,原稿奉退,乞谅”等等。书的定价为“十二美元/一百零八港币”,寄售柜台上贴有条幅,称:“本贵(柜)图书一力(律)削价销售,每册五元”……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宦海那小子被学校开除后,我和小杏都很为之惋惜和难过。无论如何,没有宦海也就没有我和小杏的相识,他怎么也算我们的月下老人啊!所以一度时期他的不幸几乎成了我和小杏非谈不可的话题,且我们一致认为,这位虽无潜质但热情有嘉的文曲星尚未名列仙班便早早地陨落了,从此将湮没在茫茫的世尘中。且他的那一粒过早剥落的种子,也在校长大人的亲自陪同下,被那位对他展示过器官的才女任由医生从土壤深层抠取出来,扔在妇检室窗外的烈日下暴晒得焦头烂额,失去了继续生长和开花结果的能力。
  我和小杏继续着我们不需要语言就能沟通的思想和情感交流。高考近逼,我除了回学校睡觉外,整天整天都窝在小杏的宿舍里,由她陪我温习拉下已久的功课。
  与小杏同宿舍的其他几位女孩也许是见怪不怪了,已不再时时回避着我们,不过大家各做各的事,谁也不犯谁。我和小杏也不再长时间地、没完没了地接吻,仅仅是趁宿舍里没其他人的时候仓促地拥吻一下,爱抚一下,又忙着看书学习。
  小杏陪公子读书,看了很多我推荐给她的名著。她的英语、政治和数学成绩较好,而我所长的又是文史和地理,我们便互相补课,强化练习,在很短的时间内我竟然彻悟了很多过去一直觉得高深莫测的东西。
  在小杏的鼓励下,我回绝了刘姥姥保送我上大学的特殊关照,坚持要凭自己的能力参加高考竞争。刘姥姥冷笑一阵,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只好作罢。
  小杏将我送进考场,便一直在考场外等我。
  要命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我是全班唯一一个名列第一批录取院校名单的人。与我同宿舍的同学全都名落孙山,被宦海那张鸟嘴不幸言中。
  据说校长大人在后来的师生大会上谈到我时,总会无比自豪地宣称:“我们学校培养出了全县第一个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而在教职工例会上,他又对我这种逃课、早恋、无恶不作的坏学生凭借自己的力量考上重点大学表示“太惊奇了”,“看来僵化的教育体制已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

  我是在高考结束后的这个漫长假期里与小杏失之交臂的。
  这些年来,当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向在小杏之后出现在我身旁的每一位女孩述及此事时,她们无一例外地向我投回不信任的目光,仿佛我就是现代社会中的陈世美,金榜题名后就将结发妻子忘却在九霄之外。尤其是当我谈到小杏就要将她打算在新婚之夜才呈献给我的东西提前预支给我时,她们起先打死也不愿相信我曾经具有过这么巨大的青春魅力,继而则任凭我如何解释与申辩,也不肯相信我和小杏的清白。所以我总在想,早恋的真正利弊在于:若能善始善终,便是一段绝美的神话;如若半途而废,就会成为未来生活的一片浓荫。我不知现在的小杏对此持何观点。
  坦白的说,我是个乐意以一种乐观的、线条性的思维方式来揣测未知的人,所以我一直将我和小杏的来年看得必然而绝对。殊不知一场险恶的权力争斗,正在我的老妈与她的老爸之间残酷地展开着。
  我发誓在我和小杏相爱的日子里,绝对没有打探或询问过她的家庭情况。我总是孤立的去看小杏,看她自身所具备的那些金光闪耀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外加的因素都不再重要。所以我也没有向小杏透露过我家里的任何情况,比如老妈是谁,在县里担任甚么职务等等。在爱的事业中,我和小杏都简单而纯粹。
  在等待高考录取结果的那一段煎熬时光中,我和小杏依然整天窝在师范学校的女生宿舍里,继续我们恬淡的、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对考试结果我心中没底,以前成绩糟糕惯了,也实难相信自己会考出高分。小杏每天都安慰我说,考不上就罢了,她才不相信我不读大学就没有了出息。
  小杏进一步安慰我说:“如若你真的没出息了,我毕业后就要求分配到山区去,我俩亲手建造一间电影《牧马人》中的那种泥坯房,开拓一片宽广的山坡地,我们一边教习山里的孩子,一边男耕女织,共同劳动,过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悠闲日子。我们每天都可以面对着大山,行吟唱诺,牧歌互答,然后养一大群孩子,缔造出一个完满的部落”。
  小杏说这些话时,表情极为认真,我看得出她绝非是在编造一个虚无飘渺的甜美梦境来宽慰或取悦我。接着,小杏就铺开画夹,为我即兴描绘了一幅题为《我们的未来不是梦》的水彩画。画中苍峻的大山、飞瀑下,是一片长满庄稼的山坡地,地的一隅有一间低矮的泥坯房,四周零星散布着果树、家禽耕畜,房前的暖阳中,坐着一对相依相偎的成年男女,冲着几个正在嬉戏的光屁股小孩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幅画至今仍悬挂在我的书房中,其中几个地方水粉颜料已经剥落,画面显得黯然而陈旧。一位匆匆走近我但又仓促离去的女孩险些将它烧毁了,幸而我及时发现,才制止了一场浩劫。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小杏到教育局替我领取的。我老妈听到我高中榜首的消息,也喜形于色地派车直奔教育局,结果被小杏抢先了一步。老妈只瞥见小杏一眼,便明白我将来的人生大事没有一件需要她操劳了——在她看来,小杏已是那种够资格做她的儿媳的好女孩。
  小杏是在回家探访时获知我被录取的消息的。此时我正在写一首题为《煤》的赠诗:
  从千万年深层的沉埋势态里翻身过来
  锃亮的身躯尽管也还保存着
  习惯了黑暗中的那种不光彩的色泽
  但混入平庸的泥土
  人们还是易于将它一眼认出

  想到它
  我们也许可以联想到深埋在史书里那些厚重的篇章
  也发散着这样黯然却而有力的反照
  直至将阳光阻挡在浓云背后的羞臊里
  想到它
  我们也许还能联系到被沉默辱没的忧愤
  和深藏在柔顺皮肉里的坚硬骨骼

  重新活过来了——生命的延续、树的尾声
  重新活过来,死亡的历史就只是一页空洞的祭文
  象旧时的天子,从天廷坠落,又从凡胎中新生
  象一棵小树,捱过了漫长的隆冬窒息
  就又可以在炉膛中开出最美丽的生命花朵
  小杏一语不发地将录取通知书递到我的眼前,我还以为她又在变着法子哄我开心,于是热烈的吻她。但当就着她激动的泪光重新读完通知书后,我惊叫了起来,抱住小杏不住地狂吻,直吻得唇瓣发酸。若不是有了小杏,我怎会有如此辉煌的一刻?!
  小杏告诉我的另一个喜讯就是,她已将我俩的事隐约告知了她老妈,结果她老妈完全同意小杏自行选择自己的灵魂伴侣,并答应小杏帮助我俩做通她老爸的思想工作。这就标志着我和小杏的爱终于可以走出封闭的象牙之塔,去获取社会的认可与赞许。
  当夜,我和小杏缠绕在一起,没有半丝睡意。田园牧歌式的美景良辰已属虚设,我们需要重新设计完全崭新的未来,即在摩天大楼的丛林里,我俩相伴黄昏后(黄昏前各自都得规规矩矩的上班),低斟浅酌,各自写作自己的人生感悟,创立各自的学术体系,让我们的孩子自幼就生活在极度的荣耀里……
  小杏接下来就忙着为我收辍上学后可能用得上的各种物件。但有一天,当她回家探访归来后,却阴郁着脸色,不让我吻她,伏在我肩上失声痛哭起来。泪水终于止住后,她起身冲了一个鸡蛋花,喂到我嘴边。
  “晚上我们脱光了睡,脱得一丝不挂……”她低声说。
  后来我在与一位差点和我举行婚礼了的女孩说到这一段故事时,她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呼起来,并提出质疑:“既然你的小杏那么清纯,为何知道干那种事情前要先吃鸡蛋花补肾?”我没有解释说那是我和小杏一起在一本小说中读到的,我什么也没有解释,只觉得很是对不住小杏,居然给一些肤浅的女性制造了辱蔑她的机会。此后我就很少谈起我和小杏的故事了,没有人会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来,小杏一直就是我心头的一块宿伤,她们都乐意将一块永难结痂的伤疤重新揭开,让它继续不歇地滴血。那么,我谈它又有何用?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神圣的时光终于到来,一阵山响的敲门声却兀自响起——就在我脱去外衣的时候。进门来的大汉照着我的面门上唾了一口粘稠腥恶的浓痰,然后揪住小杏的发辫便往门外拖。我听到小杏苦苦哀求着:
  “老爸,不要!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一切均只应责怪我和小杏成天沉迷于伊甸园的静寂气氛中,未曾留意这座城市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革。我老妈把持了快十年的那把交椅,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没几天,竟不得不拱手让出,由小杏的老爸接着做庄。我老妈在办理提前退休手续前,虽然作了最大限度的尝试,几乎又把那位置抢过来了,但最终仍功亏一篑。这些情况,我和小杏一直蒙在鼓里,且也分不出闲暇的时间去过问。但当小杏的老爸在忙于权力交接,又有意无意地注意到了我们的事情,尤其是知晓了我的家庭出身后,便以绝对的领导风范改写了我和小杏精心编织的诗章。
  小杏接着就数天没有音讯。我无处栖身,只好回到老妈身边,整天陪老妈唉声叹气。
  忽有一天,小杏在她老爸老妈的陪同下,找上了我家。小杏告诉我,她其实一直都很讨厌我,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其实都是假的,逢场作戏的,请我今后对她死了这条心。
  我当即就怔怔地僵坐在沙发上,思维停顿,内心白茫茫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那以后,我便常常陷入这种恐怖的僵化状态中,只有耳朵里老是出现一种奇怪的幻听,时而是小杏温存的话语,时而是空洞的文学理论,时而是小杏最后的喝棒……后来听一位女孩说,这样的表现在医学上被称之为“花痴”。
  我草草收拾起小杏为我准备的行囊,提前去了那个敢于录取我的大学,并很快给小杏寄出一封短信,告诉她我对她所付出的情感其实更加虚假,莫过是变着法子消磨时光而已,且我的生活中已经闯入一个真正值得我关爱的女孩燕子——这个名字是我从新生名单里胡乱挑选的。燕子是一种可爱的小鸟,而我尤为喜爱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大学于我而言,是完全崭新的国度,自由而又前卫,没有管束和絮絮叨叨,可以随心所欲地逃课,可以在课堂上接吻,在花园里浅薄,在宿舍走廊上赤身裸体,在厕所里手淫,谁也不会来留意甚至笑话你。但我还是很快就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就像空怀一腔航海迷梦的见习水手,上了贼船才发现辽阔的大海也充满淫亵与罪恶,莫过是一潭翻卷着粘稠泡沫的死水而已。
  我的厌倦情绪产生的根由,说到底还是对小杏难抿的惦念,仿佛突然陷落孤岛,内心时刻空落落的。当业已固定的生活样式突然被现实生活打乱后,极少有人能转眼就适应另一种别样的生活,且我与小杏的爱强烈而深刻,它不像画在平板玻璃上的墨迹,可以信手完全地抹去,它更像是被镂刻进墓碑的铭文,虽然也会经受岁月不歇的侵蚀,但入木三分的笔痕却永远令人拂拭不下。尤其是在与小杏共处的岁月里,在面对各种各样的事物时,我们都已习惯将自己的感悟立即告诉给对方,而今身边的那位最忠实的读者突然没踪没影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失落就会油然而生。所以我整日整日地窝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叙写着小杏永远也不可能再读到的各种抒情,以此来寄托我对曾经那段大好时光的无限追忆与眷念之情。
  在这些文章中,我都将小杏的名字改作了燕子。我知道我倾心爱慕的那位小杏已经死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已不值得用她的名字来抒情,我只为我心中不死的那个小杏而歌!念大三的时候,当同系的那位河北女孩燕子在报刊上读到了我的一些文章后,竟感动得热泪盈眶,喃喃的说:“没料到你竟暗恋了我近三年时间,我真幸运!”说完就约我到校外的宾馆里去开房间。我心里想:你也值吗?
  小杏是在我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才给我寄出回信的,告诉我她已经参加工作了,过得很幸福,也祝我和燕子幸福甜美。
  小杏被分配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山区小学校,做娃娃头。我毕业后回到故乡时,得知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为此,她第一次拗执地违背了她老爸的意愿——她老爸本来已经在县政府机关给她留了一个清闲的职位。
  我对大学生活的厌倦情绪,唯独能够导致的便是仍旧做了一名坏学生。因为坏,也因此博得了一些女孩们的青睐。我走马观花地与她们试着相处,但却发觉,高等教育其实根本改变不了拳拳学子骨子里固有的那一些平庸与市侩,没有人再能像小杏那样,在我的心田上植下根来。我的心重新蒙上一层厚厚的苔垢,慢慢变得冷漠、世故、迟钝和漠不关心,变得孤僻、清高、木然和目空一切,不再与人交往,常常把自己独自紧锁在宿舍里,十天半月不出一趟门。
  大四结束后,没有接着念研究生,我便急着将档案捎回故乡。很多人均为我放弃留在“外面的世界”而倍感惋惜。而我的考虑是,外面的世界盛产大众化的才女,只有故乡,才是小杏这一类才女的生长之地,尽管我失去了小杏,但在故乡,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小杏,其中一个一定就是上苍预留给我的新娘。再说,我那退了下来便一直郁郁寡欢的老妈早已老朽了,需要我留在她的身边,回报舔犊之情——教条中说:母亲吃子女身上三分之二的血肉也不算过分!
  不过故乡并没有给我留着一个适宜于我的工作岗位。老妈退下来后,人走茶凉,无力再调动一切老关系了,我的人事档案因而一直在县教育局的文件柜里置放着,分工成为一件使我伤透脑筋的事情。见老妈无能为力,我也只好独自四处碰碰运气了。
  有一天埋头走在街上,身边忽然停下一辆豪华小卧,车上下来的人拍拍我的肩膀,递出一颗100#的红塔山,身旁的小密立即打燃防风火机,凑了过来。
  我定睛辨认了半晌,竟是宦海——那个被母校永久除名的臭小子。
  “你小子……”我欣喜若狂,忍不住照着他的肩一拳打过去。
  车上旋即冲下来一个骠悍的男子,间隔在我和宦海之间。男子说:“这是我们县委的组织部长!”
  宦海拨开男子,在我的肩上还了一拳后,说:“你小子,读书读成个书呆子了!”

  走进宦海的官邸,委实令我大吃一惊。念大学时我曾偷空出去参观过几位前朝名宿的故居,当时确实为权臣的奢华而深感愤怒过,如今看来,实在应该感慨人心不古了。
  宦海家中坐着四五位妙龄的女孩,我不知道谁才是部长夫人。宦海介绍说,这些都是他家的保姆、厨师什么的。
  从内室里出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艳妇,宦海忙起身挽住她的蛮腰,冲着我说:“这位是愚兄的内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杨莎莎小姐!”然后指着我告诉杨莎莎:“那位就是我给你提过的那个……就是那个……就是会写点文章的那个……嗨!就是小杏以前的那个……!”
  我不知道对我的介绍为何竟会那般费劲,最终还是和小杏扯在了一起。而且我隐约记得学生时代宦海总是称我为兄,乍一听到现在的我成了贤弟,心里老觉得怪怪的。好在杨莎莎对我、对小杏似乎都闻所未闻,自觉没趣,便扭身回内室了。
  宦海一边领着我参观他的府邸全貌,一边和我聊起自他离开学校以来的经历。谈到杨莎莎,他神秘兮兮的说那就是他的金矿。
  “你嫂子的伯父在省里,是个能量级的人物。这样说吧,就是咱们的县委书记,也是你嫂子的伯父任命的。什么叫作做官?那才叫真正的官!你嫂子的父亲是个个体户,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丢人的,老头子现在是有名的数千万元大户,我这点可怜的家当都是老头子赠送的。就连你嫂子,现在的资产也不下百万元。怎么样,不念名牌大学照样不会饿死的吧?”宦海低声说话的时候,将脸很近地贴到我面前,带着胃酸的浓烈酒味喷涌而出。
  我向宦海询问小杏的近况,宦海笑而不答。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真情存在,无非是你们这些书呆子闭门造车胡编乱侃出来的。现在的女孩们都不相信感情了,只有生活才是最实际的。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快去挣钱,让自己先富起来嘛!有了钱,事业、职权、荣誉、前途、命运、女人、爱情,要什么有什么,那不是更好吗?哈哈!”宦海胡乱应付着我的提问。
  宦海书房的墙壁上,堂而皇之地挂着巨幅的彩色照片,是宦海与我大学里的校长——那位饮誉海内外的著名文学理论家的合影。大师满脸堆笑,一只手臂亲密地搭在宦海的肩上。我猛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渺小,很孤陋寡闻,甚至连与这位顶级大师小聊几句生活琐事的机会也未曾有过,在学校里时仅仅站在很远的远处遥望过他。只有站在宦海的书房中时,我才能象这样面对面地,看清楚大师额前深陷的皱纹。尽管如此,我还一直天真地以为在小县这一方水土里,千百年来恐怕也就出了我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宦海听说我的分配问题还没有着落,主动承诺找机会带我去见见县长,帮我捞一个不错的差事。
  第二天宦海果然叫他的小密打电话给我,让我随他一道去见县长大人。我始终没能轮上向县长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专程安排的拜唔倒成了宦海与县长大人互相吹嘘的专题会。我老觉得县长大人很面熟,记不起在哪儿见到过。辞别的时候,县长对着楼道唾了一口粘稠的脓痰,我方才想起他竟然是小杏她老爸。这件事宦海居然没有向我提起。

  我终于被胡乱塞进了一个差额拨款的小事业单位。这个单位并不正常上下班,比我在大学里还自由,唯独的缺陷就是工资较少,我只好坐吃山空地蚕食鲸吞着老妈的积蓄。
  但无论如何,我总算有了工作,有了自己能在各种表格上填报的职业,这就使得我的本身获得了又一种特殊的标志物。这就象一只极其普通的小兽,当它被冠以“珍稀保护动物”的美誉后,尽管它的生活仍旧缺乏必要的保护,但毕竟有了身价,也有了被人看重的理由。母需讳言,我后来遇见的个别女孩,其实正是看中了这个标志物,便急不可耐地拼命往我的生活里钻。
  第一天上班的路上,我便与师范学校时与小杏同宿舍的一位女孩不期而遇。她现在县第一小学任教,与我所在的单位一墙相隔。她告诉我,小杏现在过得很苦,自从与老爸老妈断绝来往后,她就在大山沟里独自支撑着一所单小,教着四十多个山里毛头孩子,靠开荒种地为生。
  “小杏也不知怎么了,一连撕毁了三张回城的调令,什么样的人去求婚她也不同意。你和小杏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分手呢?我们都一直觉得你俩就象是一对金童玉女,相处得蛮好的嘛!怎么说散就散了……”我默默地听着她的絮叨,心中泛满酸楚。
  我已经四年整没见到小杏了,她怎么样了?我深爱过的小杏,你现在好吗?
  在邻居老师的帮助下,我和小杏终于又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了的城市里再见。她清瘦了很多,也老成了很多,给我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我俩无言地相对矗立,内心翻滚着既远又近的如烟往事。
  四年来,我俩分别活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各自体味着独自的人生百味,然而殊途同归的是,我们都学会了默然与闭锁,学会了深埋着头,不让眼睛里汹涌的泪水滚落出来,将我们的故事淋得湿透。四年来,当我又重新独自面对世事时,总有一些感悟的话、发泄的话、忧愤的话、欣慰的话,想要对小杏说,有几回甚至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但面对身旁兀立的空洞,想起小杏其实早就走出了我的生活,噙在嘴里的话语不由得又被强咽下去,在心底沉淀,结成厚厚的淤积。而今再度面对这个不断出现在我梦魇中的真实的小杏时,我憋闷于心的四年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且这样的话哪些该说,那些不该说?说了又能够对未来的生活起到什么样的意义或作用?
  我不甘心四年后的重逢,仅仅是被无言的沉默占据。我想继续与小杏谈起文学。有时,文学还是并非完全的百无一用,比方说,它是打破无言宁静的理想工具,就象当初我和小杏初识那样,谈起文学,我们就熟悉起来,心与心就靠在了一起,灵魂就完整地合而为一。
  但小杏早就投笔罢耕了。她说:“文学的存在,它必须一方面跟理想一致,另一方面与自然一致。但当理想与现实完全地脱离,其间出现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时,文学就会显得苍白而且空洞,形同痴人说梦。再则,文学是理性与智性的综合反映,而处在今天这个没有道德尺度、缺乏人文秩序的混乱的社会中,什么都可以被颠倒,什么都可以被混淆,文学也就同样的颠倒、同样的混淆、同样的柔软无力。此外,文学是一位作家思想的载体,但当今的很多作家都不配再做一个深沉的哲学家,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念无不受到横流物欲的侵蚀与吞灭,显得比常人更加平面、更加普通、更加俗不可耐。那么,在这样的文学环境里,我还死死的抱持着它何用?”
  我静静地倾听着她的理论,尽管难于接受,却也找不到半点理由去驳斥她。的确,真正坚守灵魂阵地的作家在这样的时代面前,已经越来越步履艰难了,所有的宁静和淡泊心境,都只是自己人为地制造的一道藩篱,将自己与时尚隔开。而在这个日渐缩小的灵魂世界里,作家大都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一种自恋的病态,象手淫一般从机械的运动中寻求快感,而这种快感转瞬就会被必然的空虚所取代,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更为漫长的、让人无所适从的大段大段苍白的生活。
  而这个世上的很多人,却为着作家这翎华贵的桂冠而拼命往灵魂的牢狱里钻,甚至将文学当作一种把握现实生活的操作工具,炮制虚假的煽情,编设迷乱的寓理,传导荒诞不经的生存意识,教授肮脏猥琐的谋略手腕。无论堆积了怎样的垃圾,只要能变作铅字,便成了欺世盗名的不朽业绩。于是,为写作而写作,为功利而写作,为了写作,甚至不择手段、机关算尽,文学成了一块金碧辉煌的敲门砖,成了避孕套,一旦用过,即刻扔进垃圾桶里去,决不姑息养奸。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还少吗?宦海就是极好的例证。
  我再也不想谈起文学。我希望小杏能谈些别的什么,比如说她的生活,过去、现在和将来。
  小杏告诉我,她的一位远房表哥正在疯狂地追求她,并且愿意抛舍下城里的工作,到大山沟里去陪伴她,与她共同生活。她还没有答应他,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因为与他在一起时,她没有激情,进入不了状态,体会不到充实和燃烧。“当然,表哥也是一位善良的人,他没有梦想,没有哲学,没有历史也没有光芒,但他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并未在现代社会里染尘的人。”小杏说。
  小杏走时,借走了我四年来发表的全部文章,约定一周后送还给我。我没有将“燕子”的由来告诉她,心里想,解释的机会应该很多了吧!我独自呆在单身宿舍里,将认识小杏以来的所有事情详尽地回想了一遍,小杏各种各样的好,从无尽的往事中一一浮现出来,塞满我的脑海。
  这些年来,我竭力回避着这些揪痛人心的往事,从不轻易触及到它们,也不愿理顺它们的繁乱,使它们一直原封不动地堆放在我思忆的一个死角。此刻,当它们被重新聚合起来,逐一从我思绪中闪过时,我隐约感觉到在过去的少年时光中,我可能误会了小杏,揉碎了她那颗深藏的、哭泣的心。这么些年来,小杏一直就是我内心潜藏的一个尺度,我用它去衡量世间各色各样的人,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克隆。这样深植入我心田的她,为何不可以是我付出一生去善待的人?为何我不可以从头开始,重新给予她爱,给予她欢乐,给予她幸福和甜蜜、温馨和热忱?
  我心急如焚地等待了一个星期,等得望眼欲穿,等得心力交竭。我心底所有所有的话,都一定要在见面的时候向她和盘道出,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将来的。这些话全都与她关联着,它们本来就是我俩的话,我俩的唱诺,我俩的呢喃。除了小杏,这些话谁也没有资格倾听。
  一周后小杏如约到来,身旁尚有一位表情木纳的楞小伙。小杏介绍说,那就是她的表哥,她们已经订婚了。
  送走这对爱侣后,我瘫软在躺椅里。我没有再对小杏说出那些我与她的话语,在这个时代,我慵碌无为,哪还有什么能力去对一位已被岁月之河打磨得娇弱不堪的小杏负责?我只能活在那个自恋的世界里,无力地眼睁睁看着人群日复一日地忙乱,日复一日地新生或死去。在肮脏而黑暗的城市之河里,岁月每天都在排泄大量的垃圾,地球这个生命家园早已混浊、腐败、恶臭熏天,我必须躲藏到剩下的那一半灵魂家园里,荷锄种豆,晨露沾衣,尔后填饱自己容易饥饿的肠胃。

  小杏结婚的消息是我在医院住院治病时听乡下的老乡说起的。我知道她已扎根在了那里,面对远山、飞瀑、山坡地、泥坯房和果树,厮守着不论她爱与不爱,但同样依托了终生的那个人。且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在那里繁衍出一个庞大的、神圣而又完满的部落,那是她们的氏族,是小杏的氏族,与我无关。
  属于我的,只有必将千万次在心底翻滚的往事,以及黑暗得深不可测的漫长未来。在这个生养我的黑色城市里,我将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获得,又什么都沦失。我只能听凭隐匿在黑暗中的那只巨手,随心所欲地安排我剩余的半生。
  我终于离开医院那个白色恐怖的世界时,小杏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的消息也同时传来。
  我攀上中国银行十八层高的顶楼,俯首鸟瞰着这个黑色的城市匣子,那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人们都漫无目的地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在人群中穿梭。在他们中间,一定有着政客、富商、穿着入时的娼妓、小偷、乞丐和盗墓贼,还有懵懂无知的小孩,步履蹒跚的老者……
  我俯视着城市,就像躺在云层里俯视着世界的大神,感到无比的超脱、无比的空灵。临街十九层高的邮电大楼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知道那里的顶楼上不会有人,若要有,就一定是小杏,只有她会在我内心的世界里时刻注视着我,让我无时不感到瑟缩和颤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到脆弱和孤援无助,感到我对城市的俯视,其实也是一种空洞的手淫罢了。
  一首新的诗歌又在我的脑海里生成,但我没有记录下它。我再也不会将自己写给小杏的东西送去发表,因为我已不愿将我对小杏的追忆,交由低廉的稿费去尺度,它们是没有价位的。且从今以后,它们就只是我独自的吟唱,独自的浅酌,这,不需要旁人来听,更不需要旁人来懂。我只能将这一首《秋夜》,在深秋瑟瑟的寒风中,对着黑夜沙哑地念出:
  拂拭万物的夜关闭光源
  濯洗万物后
  向城市迈进
  被秋风灼伤的草木尚未昂起头颅
  便再次
  跌倒进黑暗
  少女绣机上的抒情从中折断
  头埋进夜的长长黑发里
  灯火潮涨潮落
  生命中的蔚蓝泛起涟漪

  所有的孤独或欢愉
  幸福或苦难
  被同样的终点抑为平地
  登山者透明的品质日渐模糊
  沉淀为记忆中斑驳的剪影
  面对黑暗宁静无声的缠绕
  苍白琴声搁浅
  在乐章中顿断
  躲进来生

  晚霞染天的壮美将行将远
  鸽哨划破夜空的时刻仍未见踪迹
  而维系于我生命的光热隐匿于体内
  火辣辣地猛烈燃烧
  在夜堆砌的城市里
  是什么使我再次获得熟视万物的权利
  生与死的权利
  微笑和哭泣的权利?

  缓缓滴注我空旷脉管的吻唇何在?
  你的注目
  一直别在我的胸襟
  而今我因窒息于夜及死亡而获得自由
  默然是回报你最深切的致意
  所有的欲望都会腐烂
  而浮荡在半空的
  染满黑色的我的希望和我的爱
  是永远不会沉淀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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