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生命·爱情

我的家族中的每个人，从一出生就都笼罩在病魔的阴影下，因为我们的血液都不正常，我们的身体里携带着某种绝症的遗传基因，这种病在医学上大概叫做“恶性白血球异常增植”，通常被人们称作“白血病”，换句话说，就是“血癌”。居说，我外公的祖母，外公的母亲，和妈妈的姑姑还有我的小姨都是因得这种病而死的。到底这个病在我们的家族中遗传了多少代了，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家族中每一代都有人被病魔夺走生命。说来也怪，这病在我的家族中遗传了这么多代，却一直是“传女不传男”，妈妈说，直到今天为止，我们家族中，没有任何一个男孩子死于“白血病”，就是女孩子，也不会每个人都受到遗传。但是，没有得白血病的人身上依然潜伏着遗传基因，每个人在结婚后依然会提心吊胆的害怕把病魔遗传给自己的下一代。就是这样，在“白血病”的阴影下，我的家族一代代的顽强的繁衍生息，直到今天。
　　外公外婆一共有四个孩子，妈妈是老大，小舅是老二，我还有两个小姨，一个叫叶子，另一个叫小坤。在妈妈十六岁的那年，她的身上开始长一些模糊的小斑纹，医生告诉外婆，那只是因为骨髓的良性病变引起的，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结婚以后也许慢慢就会好的。外婆一下子想到了我们家的遗传病，于是带着妈妈去了好几家医院去做血液检查，结果都是一样的，妈妈的身上并没有“白血病”的症状，但是却不能排除血液中带着遗传的基因。
　　后来，我的两个小姨叶子和小坤相继出生了。在叶子六岁，小坤四岁的时候，外婆为了保险起见，带她们去医院做了血检，得出的检查结果都是“白血球未见异常”，外婆这才放了心。
　　叶子小姨是个优秀而且漂亮的女孩儿。在家里和学校里一直都很出类拔粹。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她。只是，老天最后依然没有放过她，她十四岁那年，在学校里晕倒了，送进医院，血检结果是：恶性白血球异常增植，要做骨髓移植。外婆知道后很冷静的让我的妈妈，小舅和小坤小姨去做骨髓测试，结果只有小舅的骨髓与叶子小姨的骨髓吻合。从那个时候起，医生和家人就在尽量挽留着小姨年轻而美丽的生命。
　　叶子小姨终于还是没有逃脱悲惨的命运，还是让病魔把她带走了，她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二岁。那年我才六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我已经记不起当时外婆外公，妈妈还有小舅小姨悲痛欲绝的情景，我只记得，叶子小姨临死前嘴里一直往外不停的吐着血，不是“吐”，应该叫做“喷”，一直喷着血，一直的喷，好象要在临死前把身体里的血液都喷出来似的，而我早已被吓得忘了哭泣，只是呆呆的望着瘦弱苍白的小姨就这么被病魔带走了。
　　妈妈很早就结了婚，却一直不敢要孩子，她三十岁那年怀上了我，却一直要打掉我。直到爸爸说：“也许会是个男孩子呢？再说，就算是个女孩子，也不一定会受到遗传的啊，至少还有50%的希望啊，你要放弃这个希望吗？”这才说服了妈妈留下了我。
　　从我记事起，我就常常被妈妈带去医院做血检。这让我知道了，也许“白血病”就潜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它随时都会象魔鬼一样把我吃掉。儿时的记忆仍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叶子小姨临死前的眼神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于是，我决定，不管我这一生能活多久，哪怕只有十几年甚至几年，我都要让自己尽可能的快乐。
　　十六岁那年我认识了东东。东东比我大三岁，是邻家柳姨的小儿子。他是个高大而且漂亮的男孩子，有着大大的眼睛，蓬松的头发，棕色的皮肤和一身结实的肌肉。我真羡慕他的健康，我希望我也能跟他一样阳光，一样健康。
　　柳姨和东东都知道我们家人的血液里有着绝症的基因，柳姨总是不让东东来我家找我，可是东东不在乎，他有事没事常常跑到我家里来。每次柳姨阻拦他的时候，他就冲着柳姨嚷：“怕什么？又不会传染的。就是传染我也不怕，大不了我跟那小丫头一起死呗！”嚷完他就象火车头似的冲进我的房间，然后跟我讲这讲那，逗我开心。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根本是件无所谓的事，就象跟喝水一样简单。
　　东东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妈妈叫我“宝贝儿”、“小丫头”，他也跟着妈妈叫我“宝贝儿”、“小丫头”，有时候他也会亲昵的称我“小老鼠”，因为我曾经告诉过他我最喜欢的动物是小老鼠，他说他最喜欢蛇了，还常常说我们两个是“蛇鼠一窝”，是“一家子”。东东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几块他自以为很与众不同的小石头，有时候是几只棕色的大蚂蚁，阴天下雨的时候，他还会给我带几只蜗牛来跟我玩“斗牛”，一边玩，一边他的嘴里会叽哩哇啦的给他的“英雄们”配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玩的男孩子，他似乎对所有的东西都很感兴趣，任何物体都可以做他的玩具，跟他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无聊。
　　东东喜欢到我家的厨房里，拿个黄瓜或者是茄子什么的做麦克风，然后跑到我的屋子里大唱流行歌曲。他常常对着他的“麦克风”冲我唱：“假如我有一个孩子的话，假如你的我那孩子的妈，我知道有种的男人不能拖拖拉拉，干脆我们结婚吧……”
　　我总是满眼笑意的冲他嘀咕：“你作着梦等着点吧！”
　　然后他会很大声的笑：“哈哈，宝贝儿，我可是个有种的男人，干脆我们结婚吧？！”
　　我会慌慌张张的阻止他：“嘘……小点声啊你，让妈妈听到了！不害臊！”
　　“哟——”他声音不但没减小，反而更大了，“你妈巴不得我作她的女婿呢，你信不信？上哪找我这么好的男人去啊！！不信咱就去问问！”边说他边拉着我往屋外跑。跑到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妈妈跟前，他会用很夸张的语气冲着妈妈嚷：“阿姨你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做你们家的女婿？”妈妈惊愕的张大嘴巴望着我们，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我便把脸一板，故做生气的冲东东嚷：“好啦，有完没完啊，别闹啦！讨厌……”东东便开心的大笑，我也笑，于是妈妈便也跟着我们莫名其妙的笑。
　　东东有一辆很棒的摩托车，闲来无事，他常常会带着我往郊外跑，他说那是要让我去大自然里享受一下什么叫生活。他喜欢把摩托车骑得飞快，每次我坐在他身后都提心吊胆的，而他总说：“放心吧，有我呢！你不喜欢体会这种生与死之间的感觉吗？好过瘾！”于是，我便在他身后“提心吊胆”的放着心，“提心吊胆”的跟他体会那种在生与死边缘徘徊的感觉。
　　一转眼我十八岁了。那天东东喝了酒，突然跑来我家。他一进门就向我冲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莫名其妙的就被他拉进了我的房间。他用醉意朦胧的眼睛望着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突然把我拥进怀里吻了我。抬起眼睛，他很正色的对我说：“小丫头，你长大了做我的管家婆吧？”
　　“我——”我有点吓愣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我不能，我也不知道哪天才会长大，你明知道我的小命随时都可能消失的，说不定我只能活两三年的。”我突然想起了小姨临死前的样子，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不管，我才不在乎你能活多久！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哪怕一天！你什么病也没有，会活不过三年吗？那么从现在起，让我等你三年，三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死，你就得做我的老婆，你听到没有！”他恶狠狠的说完，就瞪着通红的眼睛回家去了。他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很重的摔门声。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妈妈依然常带我去医院做血检，检查的结果依然是一切正常。东东依然常常来陪我聊天，依然给我带来蚂蚁、蜗牛和小石头。一切似乎跟过去没有什么两样。柳姨早已不再阻止东东来我家。于是东东每天往我家里跑得更勤了，他几乎变成了我家的孩子。
　　东东出事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一大清早，他就跑来吵醒了正在熟睡的我，他永远都是那么充满活力，他的眼里放着光彩，用异常兴奋的声音冲我嚷着：“快起来快起来！‘睡觉诚可贵，春光价更高’，这么好的天气不要浪费了，我骑车带你去享受生活！”被他这么一吵，我知道懒觉我是睡不成了，何况窗外暖洋洋的阳光真的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于是便用最快的速度起了床。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的摩托车已经飞奔在去郊外的路上了。我坐在东东的身后，长长的头发一直在风里飘啊飘的。东东一直在加油门，而我是那么相信他的驾车技术，每次都是这样子，我都习惯了他的疯狂了。我很粗心大意的没有劝他骑车小心，只顾着欣赏路两边的景色。东东的车要转弯了，他依然没有减速，车身倾斜的厉害，我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突然我就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和很刺耳的刹车声，不远处正迎面冲过来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我很尖厉的惊叫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东东狠狠的甩下了车。我重重的摔在地上，昏迷之前我看到了来不及躲闪的东东骑车向那辆红色的轿车冲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一睁眼，我满眼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爸爸妈妈和医生看到我醒了，都围了过来，我一时还辨不清自己的处境，但是不一会我的意识就开始恢复了。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觉得有点恍如隔世。
　　我把头转向了妈妈，她告诉我说我很幸运，除了一点点的外伤，居然没有任何不好的状况。
　　“那么东东呢？”我还记得我眼睁睁看着东东骑车冲向轿车的样子，希望他也会跟我一样没事。
　　妈妈望着爸爸，眼里有着询问的目光，爸爸点点头，然后就走了出去。妈妈关上门，过来坐在我的床边，拉住我的手，用很坚定的目光望着我：“东东死了！”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东东死了！”妈妈重复着刚才的话，“三天前！你应该记得那天你们出了车祸！”
　　我突然之间就没有了意识，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东东的笑容，东东的声音依然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他是一个那么活蹦乱跳的人呵，他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他怎么会死呢？！
　　妈妈被我冷漠的反应吓着了，她摇了摇我的肩膀：“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却冲着妈妈笑了：“我不哭，东东说过他最讨厌我哭了！妈，我没事！你甭担心！”说完我闭上的眼睛。这才觉得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自从叶子小姨死后，再次经历死亡，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冷静。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我跟东东热衷于体会那种徘徊在生与死边缘感觉的时候，命运把东东带到了“死亡”那一边，却把我抛在了“生存”这一边。我想哭，但是我的泪只流在我的心里面。
　　我虽然只受了一点小伤，但是一个月以后我仍然住在医院里，这期间我的好多亲朋好友都来看过我，柳姨也来看过我。柳姨脸上勉强的笑容根本就掩不住她的失子之痛，我从心里对她有着深深的内疚。
　　我的伤已经好了，身体的状态也挺不错了，除了晚上常常会失眠，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但是医生和家人仍然让我住在医院里。每天晚上，护士小姐会给我拿来一片安眠药让我入睡，但是那些药片我从来都没有吃过，我把它们都藏在我的枕下。我不想睡，我喜欢晚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回忆那些跟东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三个月以后，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对了，因为最近一段日子里，医生总是来抽我的血，每次都抽走满满一大针管，已经有三次了，我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了。
　　那天，我叫住妈妈问她：“妈妈，跟我说实话吧，我的白血病发作了是吗？”
　　“是的，”妈妈用坚定而坦白的眼光望着我，“我不想瞒着你，你出车祸送来医院的那天查出来的。你小姨，小舅和表弟表妹最近正在忙着做骨髓测试呢，你要好好的配合医生，接受治疗，答应我！”
　　“哦，好的！”我答应着。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担心，也没有感到害怕，现在死亡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了。我这一生虽然也许会很短暂，但是东东曾经那么深爱过我，带给我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深夜，我用笔记下了这个故事，然后关上了灯躺在床上，窗外漆黑的夜幕上，我看到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我知道那是东东在天上望着我的眼睛。我在枕下摸出了三个月来我一直没有吃的安眠药，一共有大约一百片吧，端起放在床边小桌上的一杯水，我开始把那些淡黄色的小药片送进嘴里去……   
　　后记：
　　故事里的女孩子并没有死，医生救活了她。她在病床上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眼里全是泪却没有滴落下来。我觉得她更象是一具会说话的躯壳，因为在她的眼神里，我找不到生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