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吊剑门

历览天下名关，函谷的慧眼洞察了赢氏的荣辱；雁门的血液染红了飘飞的长旗；山海的咽喉沦陷了中原的山水；而剑门的心怀海纳了天下川岳灵秀，风骚笔墨。故独剑门堪称天下文与景之大观。古人云＂近水楼台先得月＂，身居蜀地的我岂能不去瞻仰一番、浸染一下它的灵性呢？
     行近剑门，极目眺去，鱼脊似的的山脉如犬齿狼牙般彼此交错，横亘不绝，星罗棋布的翠峰如簇，鳞次栉比的坐落在蜀北这亘古的天地云壤之间。
     金牛峡底，久为前人所羡的“云溪声翠”已湮没于人类现代文明的尘埃之下。昔日的潺潺流水，只能从堤岸上古人的镌刻中倾听，但庆幸的是这一片山石水木的清幽与静谧未减。翘首遐观，崖壁上的姜维岩像栩栩如生，虽不及秦俑那般精雕细塑来的逼真，却终究是造化天然的馈赠。
     曾极仰慕其险的我，现在却颇惊异于它的幽与奇了，然这可餐的秀色究竟何般滋味呢？伴着一路遐想，带着满身风尘的我已迫不及待的要饱览这剑门神韵。
    “剑阁峥嵘而崔巍”是诗仙至上的赞美。只要一睹这穿云欲蹦的乱石巨岩，就知道李白也被折服了。想必当年建关，也是看中此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势吧。
     天梯石栈，白步九折，前人已有“险栈连云”的概叹。如今仰视这凭崖凌空，延绵萦纡的古道，我不由得望而却步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毕竟桀骜的李白早在千年前就落下这惊世之笔！而今虽有幸重蹈先贤的遗迹，心中却不断颤抖地发问：“剑门啊，混沌之中天地的孕育，可是盘古的指骨化作了你？否则何来这般突兀峻奇！”
     栈道一则，浅穴中古碑林立，俯身读去，顿觉缕缕仿若穿越了千年冗长岁月的墨香沁入心脾，横溢不泯。但决非如兰似麝的媚惑，而是云集海纳的浑厚与渊博。从久历沧桑的碑林间，我嗅出了剑门的空灵，嗅出了剑门的敦厚，闻到了流水的潺媛，闻到了空朦山色……我诧异我的嗅觉本不灵敏，该是这墨香太浓郁了，于是便不由自主的在这片墨香微熏的碑林间追溯起先贤的足迹。
     它的悠远直达李唐，我悄然漫步于李白的世界。一袭素衣，一身倦意，一双枯而不浊的眼，一颗澄澈灵动的心，更有一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援”的长叹，宛然眼前。剑门早在千年前就与青莲居士相交，如今我不禁觉得自己的来访有点微渺了。更何况，是谁将栈铃的清音化作伤怀的悲鸣让玄宗在霖雨之夜柔肠寸断？是谁以霏霏之细雨拭去半世羁旅的陆放翁衣上的征尘和心里的郁结？是谁以“挟楚包汉，岈秦拥蜀”的大气让郭沫若夫妇留下最苍劲的一笔？又是谁的钟灵毓秀让张大千先生在《蜀中四天下》的巨幅里泼下最惊奇的回忆？
     古来万事东流水，譬如天穹一隅云雨阴晴的循回；譬如王朝神器权杖冠冕的更迭；从上古如炉的彤日破晓，到今宵似璧的皓月播辉；自史前一片茫茫的汪洋澎湃出阵阵轰隆的涛声，至此刻造化沧桑出傲立万年、如砥似刃的磐岩耸翠，一切不过俯仰之间罢了。但就在时间如白驹过隙般的流逝中，剑门侵染了多少诗意！孔明的愁郁，姜维的血泪，太白的苦酒，子美的沉吟，先蜀金牛道的传说，三国关楼上破败的战旗；墨客负笈登临，指点江山；隐士把盏临风，漫嗟荣辱……
     历史流风的层叠铸就了剑门芸芸众生无法企及的高度，先贤余韵的累积锻造了剑门千年文人都无法洞彻的深邃。仿佛一个亘久不灭的冥灵，一位冷峻庄严的学者，千百年来与无数慕名而至的雅士结交。李白的高傲，杜甫的深沉，陆游的失意……它从未摒弃任何一个受虐的灵魂，历代文人的秉性都被这一派溪山展露无遗。古往今来，无论是凯歌高奏的背后浮尸的血海，还是物欲精神的横流泛滥，都涤荡不去、侵蚀不了这幅古老而崭新的墨色。仿若每根草木都是诗人的笔墨，每块岩石都是古老的诉说。   
     剑门已然是一个超脱了荣枯的生命，在他脚下我不觉生出了苏子那“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喟叹。
     人言此游带走的唯有美好的回忆，留下的唯有脚印。我不太赞成这颇为肤浅的看法，毕竟，至少我还拿崇畏之心化作的旌节和源自心底最虔诚的摩拜，换回了这如绕梁之余音般数日不绝的深切感动。至于脚印，在依依别离时曾回头看了一眼，秋末的暮雾如练，似欲拭去这位不为世俗所玷污的高士衣上的坐痕。但或许我真的对这位满腹经纶的长者留下了对于某种责任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