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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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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清风明月,月光如水。两鬃斑白的男人用不再鲜活的手拿着梳子为心爱的女人梳理。
  女人长发如瀑,一直披泻到腰下,发间早已有白发若隐若现。
  男人梳得很认真,从发根到发梢缓缓而下,如潺潺的溪流。女人无语,只是望着夜色。
  男人说:“还记得吗?三十年前这样的夜晚你曾对我念诵苏轼的《江城子》,我就有不祥的预感。今晚我要对你念诵,你听得见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念罢,泪下如雨。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抬起头,望了他一下,依然无语,只是眼里有温柔在闪动。
  男人抚着她的背轻叹,迷失的小孩,你找到路了吗?
  女人对他浅笑。他顿时激动不已,以为这半年来的努力找到了结果。
  这半年他跑遍了省城大大小小的医院,医生只是淡淡地说:“需要静养。”医生的这句话可以有两层解释:一是很轻的病情,真的只需要静养。外加一些药物辅助治学;二是这人已病入膏肓,给他静养,度过最美好的时光。
  女人已经疯了二十年,说是病入膏肓也是情有可原。
  他慌乱了。想想劫后余生能够重逢已是很不容易了,哪管岁月的长短?他已经退休了,无儿无女,有的时间去照顾他、唤醒他。虽然她现在能吃能睡也能说话,却与植物人无异。
  她能醒来吗?不醒来也好,就这样相伴到老。他的要求并不高。
  女人只是笑,他问她:“我是谁?你认识吗?”
  女人点头。用手去整理他翻反的衣领。他喜出望外地追问:“我的名字,你记得吗?”
  她摇头。
  他失望了,但是他不会放弃。她的病情有了相当的好转,不是吗?她不会像乡下时那样歇斯底里的骂人摔东西,只是嘴里依然念念叨叨胡言乱语。
  每当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时,她会心情愉快地如怀春的少女一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趴在窗上凝望夜空。偶尔会呢喃他的名字,他就兴步走到她的面前,可是她却不认识。
  碰到她兴致好的时候,她会深情款款地对他诉说他们俩的爱情,从相识到分离,什么也没漏掉。只是她不认识眼前的他就是记忆中的他。
  他拥着她泣不成声。她依在他的怀里,满脸春光盎然。
  三十年前的夜色有点凄美,因为两个相爱的人儿就要分隔两地。许多美好的愿望就要被阻山隔水。
  女孩忧心冲冲她说:“月光如练良辰美景却要愁煞人啊!胡宇,我念苏轼的《江城子》给你听,就当是留念吧!”
  他聆听着,却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林娟啊,你念哪一首不好,这是一首悼亡词。我们只是暂时分别,有的是重聚的机会,用得着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么?”他想说出口的话没说。
  林娟早已眼泪汪汪。
  “我会找机会回来的,你放心!一回来我就去找你!”胡宇承诺。
  林娟想,回到乡下,就是你来找我,我哪能身由自已呢?她想起姑母的脸,厌恶的甩甩头,把她从自己的脑中甩走。以后多么茫然啊!她看不到未来。像现在,眼看要高考了,又说什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劳动改造”,这一改革,把她的大学梦也给革去了。她不敢想像回到乡下的样子。
  她突然说:“胡宇,你要我吧!今生我是你的。”她一把抱住了他,他有点手无足措却又兴奋不已。
  有月为媒,天地作证。堤岸杨柳飘舞是天赐他们的洞房。
  明日又隔天涯。
  胡宇被安排到闽北山区,林娟本来就来自农村,所以回乡就可以了。可是林娟不愿意回乡。
  她想起她的祖母、她的姑妈,都是可憎的人。虽然他们养育了她,可她并不喜欢她们。她们养育她的目的不外乎是给她傻表哥留个媳妇。
  说起她的傻表哥,她也并不讨厌。小时候也和他玩,只是想到要给一个终日流着鼻涕的人作媳妇就来气。她想,凭什么?我身材高挑、相貌出众、手脚勤快就不能靠自己的智慧改变生活么?跟一个傻子结婚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啊?别说出头,就连最起码的生活乐趣也没了。她越想越不平,紧紧抱着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回到村子里,她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如先前放假回家一样放牛砍柴。不管她怎样,该砍的柴还是要砍,该放的牛还是要放。不然她姑妈的眼神她吃不消。
  一天黄昏放牛归圈,突然胡宇站在她面前笑嘻嘻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胡宇说:“我来了!”
  听见胡宇说话,她高兴地跳起来,相信一切是真的。她激动地说:“你不是去闽北了吗?”
  胡宇也很激动:“一个闽北籍的老师想回去,我和他对换了。现在我在你的村子里教书。”
  “教书?”林娟很奇怪。
  “是夜班,帮贫下中农扫盲。”胡宇笑着说。
  林娟紧紧抱着胡宇,她想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夺走了父母,如今赐一个好男人给她作补偿。
  胡宇住在林氏祠堂。祠堂被改作临时夜校,他住在那儿方便。
  白天胡宇和林娟形影不离,两人一起放牛砍柴下地干活。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同学也没说什么,他们觉得他们两个是知识分子,思想自然不一样。
  林娟的姑妈气急败坏。她觉得面前这个小伙子阻碍了他们家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大事。她对他们横眉竖眼指桑骂槐。可是林娟装得没事人一样,这大大激怒了她。她后悔送她去上学,学了许多新潮的思想。都怪她死去的哥死前千叮万嘱要培养他女儿上学成材。如今倒好,惹事生非了。
  她有一个大计划正在酝酿。
  林娟每晚都来帮胡宇。上完课,两人就在一起耳鬃厮磨,可是不管多晚林娟都坚持回家,她怕她的祖母。
  一晚林娟从睡得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她的表哥两眼冒光的爬到她床上,鼻子下还吊着两条蚯蚓。门口有她姑妈离去的声音,不用说一切都是她教唆的。她一脚把他踢下床,还送了他两巴掌。
  可怜的傻子缩在墙角不作声。
  她披了一件外衣,一路狂跑。
  十二月的寒风凄厉刺骨。她不管。前面有她的爱人会为她遮风挡雨,她要往前跑。
  到林氏祠堂的时候她晕倒了,正好碰胡宇起夜,他把林娟放在床上,用热水为她洗漱,细心周到。还熬一碗粥一口一口的喂她。
  她细细的端详他:俊朗的面孔,坚毅的鼻梁,聪明能干,凡事都替人着想。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女人想嫁的丈夫!她是新女性,并不是愚钝不开的一群。
  她要反抗,要争取幸福!
  天刚蒙蒙亮。她的姑妈就带了一大群族人来了。
  胡宇说:“快!往后门走,去找妇女主任,她会替我们主持公道的。”林娟换上胡宇的男装从后门溜走了。
  一会儿,她带着妇女主任来了。姑妈还有她的族人依然不依不饶的堵在大门。
  妇女主任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是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恋爱自由,坚决反对和抵制包办婚姻。你们再敢胡闹,派出所的公安就来抓你。”
  族人们都走了,只有姑妈还在骂骂咧咧:“她的父母去的早,我一手把她带大,没想到这样没心没肺。我让她和他表哥圆房还不是为了她好,为了两家都有后。哎呀,哎呀!”她又哭又诉。
  胡宇说:“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去领结婚证。”
  她回过头望着他。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她一个劲地点头,生怕他误会。多么难得的人啊!敢做敢当,这才是她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夫婿。
  她担忧地说:“办结婚证得有村里开的证明,村长是我的一个堂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的,怎么办?”
  胡宇也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说:“我们逃吧,天大地大总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激动地把他揽在怀里,就像怀中是一个至奇珍宝。
  月夜,醉人的夜色下,两个急慌慌逃命的人。
  轻薄的云彩如纱轻轻掠过月,月亮急得探也头来,推走了挡住它视线的云。她关心两个相爱人的命运。她爱莫爱助的望着他们俩。
  风吹割着他们的脸庞,,脚下是坑洼洼的路。他们不顾。就是跌跌撞撞也不能停下,他们要离开这儿才有幸福的明天。月光照着路,他们一路跑得很顺。
  不知跑了多久,待两人抬起头时前面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他们赶忙掉头跑,又一队人跑在他们的前面。他们被包围了。
  胡宇被绑了起来,小语也被几个按住。
  林氏家长坐在中间,摸着山羊须。他故作深沉沉思良久说:“林娟,你和你表哥结婚是我们全族人的意思。你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传宗接代的任务自然就归到你头上。你和你表哥生下来的孩子,血缘和我们林家更近些。你奶奶也能安享晚年。”
  一旁挣扎的胡宇喊到:“荒唐!封建余孽,都什么社会还讲传宗接代!”
  他的话间还没落,大大的鞭子落在他的身上。他咬了咬牙。
  “不,我不答应!我父亲临终前并没有这个遗言。是我姑妈自私,怕她儿子找不到好老婆,拿我作垫被。我不愿意。”她争辩。
  “不答应也得答应,这是规矩。”族长威严地说。
  “你打死我也不会答应。”她不屈服。
  “我们不会打你,你是我们林家人呢!我们打他,只到你答应为止。”他们恐吓。
  鞭子、棍子、扁担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忍不住叫喊了起来。她捂着脸痛哭。
  他们打折了他的一条腿,她终于受不了,捂着心口说:“只要你们不为难他,我都答应。”
  她被族人带了回家,关了起来。
  他却被扔在十二月寒冬的荒野,地上的石子比寒冰还冷。他的家人找到他时,他奄奄一息像是一条僵蛇。此后医好腿,他就当兵去了。这一当就是一辈子。
  他也曾找过她,他托打探的人都说她生活幸福。他想既然幸福,他一个故人又何须去打搅她的平静呢?
  直到去年退休,遇见一个同去林家堡当知青的老同学口中才知她已这样了。今年元月,通过种种努力,他终于接走了她。
  她对他儿子来说就是一个累赘。现在有人愿意为背这个累赘,他高兴还来不及。
  三十年前的愿望终于在有生之年实现,他很感激上苍。一颗苍凉的泪从的脸颊滑落。辗辗转转绕了大半辈子的的轨迹又回到从前,是缘深?还是老天有意安排?
  她柔情万千地望着他。他抚着她的脸庞,皱纹错落有致的安排在她的脸上,这是岁月的轨道。
  她的脸依然和三十年前一样动人。
  他想,她的潜意识里根本就记起了他、接纳了他。否则她排斥所有的人,骂天骂地,为何独独不骂他呢?还对他柔情万千,还为他洗衣作饭。她是不是不想回忆太多,不想再一次伤怀?
  他怜惜着抱着她感慨万千。他疯狂得吻着她的眉、唇、眼。她热情地回应。
  一切如三十年前的夜晚。
  第二天醒来。她已做好了早餐。她坐在床边,满脸是泪。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不解地看着她,为她试泪。
  她哽咽地说:“胡宇,我对不起你了!”
  他惊呆了--她的病好了。终于又叫他的名字了,他喜极而泣。
  他说:“不,不!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些年的委屈。”
  她带着鼻音说:“胡宇,其实我们有个小孩的。我的姑妈和祖母硬往我的嘴里灌落胎药。他就这样没了。是个男孩,他要活着,怎么也比我的几个儿女强啊!”
  “这不你的是错,你也遭了不少罪。”
  “我前个礼拜就认出你了,我不敢面对你。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我有五个儿女,病了这些年,他们什么时候带我看过医生?倒是你,还对我这样的有情有义,我真是感激不尽。”
  “说什么感激,我们早已拜过天地成夫妻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丢了你这些年已是罪不可恕了。我们要好好珍惜日落西山前的最后一刻美。
  两个迷失大半生的夫妻又紧紧抱在一起。
  不远的郊外,一片姹紫嫣红。堤岸的杨柳婀娜起舞,成群结队的粉蝶流连花丛中,诉说着不尽的人间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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