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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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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10: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特殊的日子
      
     
     这不是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李四刷牙的时候刷坏了两把牙刷,刮脸的时候刮缺了左边的眉毛,梳头的时候梳断了三根梳齿。
     但是他刷牙的时候并不是很用力,刮脸的时候也很仔细,同时他头上的毛只有两三寸长。
     可是世界上总是发生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一天他穿上了九年前的旧衣服,却显得英姿勃发。他背起沉甸甸的行囊,却觉得太轻。他走得很慢,却很坚定。
     当他的右脚首先迈出五尺高的电动大门的时候,感到了门外阳光的温暖。
     门里门外是不同的阳光。
     门外连接的是两百米长的水泥道,道两旁昂首挺立着高大的白杨树。道的尽头是国道,国道的另一边是偌大的一片庄稼地,地里开满了无边无际的油菜花。
     天边一朵彩云。
     他与慈祥的老者同行。
     老者停住了脚步拍拍他的肩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李四道:“明白。”
     老者面露笑容道:“再一次祝贺你,小李同志!我知道在新的人生征途上你一定能够,再创辉煌!”
     老者的眼神是殷切的鼓励的闪耀着洞察智慧的,也是意味深长的。
     你不理解我。
     你以为我便是你以为的那样。你以为你看透彻了我。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看透彻了谁呢?
     但是他说:“借您吉言,多谢了。”
     他的心是骄傲的,萦绕着殉道者的光芒。
     他大踏步前行,迎着太阳。
     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他慢慢转过身,心里波澜不惊。
     一个久经磨难的人的心是磐石一块,还会因任何意外的恐惧而颤抖么?
     一个胖胖的男人奔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喘吁吁地说:“哎,李四同志,差点忘记了。今天早上刚到的。”
     信封上飘逸俊秀的行体字很惹眼。发信人一栏写的是“小雄”,奇怪的是没有留下寄信人地址。
     这是小雄的第三封信。
     
     终于等到了返乡的客车。
     李四的眼光和心绪一起从油菜花深处收了回来。一只脚踏上客车,心里忽然涌出奇怪的依依不舍的感觉,便回转头,最后一次顺着那光滑平坦的水泥小径望去。他看到了崭新的电动门旁的大理石柱上镏金的大字“枫树镇监狱分局”,他看到了随风舞动的巴掌大的黄叶,他看到了挺拔的白杨树枝头的嫩叶。
     那是一片新绿。
     
                  二 第三封信
     
     小四吾弟:
     多年不见,真是想死为兄了。惭愧得紧,一直想来看看你,苦于没有机会。百忙之中,信也难得写了,日日惶恐自责,寝食难安。
     你还好吗?上次寄给你的钱收到了吗?现在一定憔悴了吧?尽量地吃好一点啊,别苦了自己。冬天就快到了,一定要记得家衣服啊,你小子一向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再这样兄弟可不原谅你。
     唉,一想到你深处高墙受苦我就一阵阵地心酸,可是我,我却在外面享受你赐予的幸福,你承受了本该属于我的苦痛,你用你十年的青春换取了我一时的苟安。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食不甘味。
     我现在时常做梦,梦里面回到我们的家乡,我们的枫树镇。我能清楚地听到枫树林“簌簌”的风声和百灵鸟的私语;我能清楚地看到枫叶一片一片的地红了,红满了天和地;我能清楚地听到清水河水流的温柔与鱼虾嬉戏畅游的快意;我能清楚地看到隔河相对的两间小屋子里走出一个小四和小雄,相互用石子溅水到对方身上,然后哈哈大笑;我能清楚地小四和小雄背着书包一同上学,带着铁铲一同盗田里硕大的地瓜,埋伏在半路一同对付欺负了小四的大山然后一同被老师罚站;我能清楚地看到小四和小雄一起上高中,一起追女孩,一起大学毕业,一起找工作……
     小四清高,不肯屈就,一时找不到事做,生计难以维持。生计无一维持却依然故我。
     好样的兄弟!哥哥佩服,哥哥自豪,哥哥将微薄的薪水一分为二。哥哥有一口饭吃决不让弟弟饿肚肠。
     小四欣然而受,不说一个“谢”字。
     小四知道,小雄也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小雄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
     小四照料小雄,照料小雄瘫痪在床的奶奶。殚心竭虑,无怨无悔。
     小四瘦了,小四踏破了亲友的门槛,小四磨破了唇舌,小四丧尽了尊严,小四债台高筑。
     小雄痊愈了,不说一个“谢”字。
     小雄知道,小四也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小四和小雄都有一个发财梦,每个月只合买一张彩票。哥儿俩反复商量,反复研究,共同决定号码。
     小四和小雄中了万元大奖,小雄分文不取,小雄没有忘记小四没有工作。
     小四决不推辞,不说一个“谢”字。
     小四知道,小雄也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小四没有父母,还有兄弟。
     小雄没了父母,却有奶奶,还有兄弟。
     ……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泪湿了枕巾。
     多想回到过去。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
     还有一年你就自由了,到时候咱兄弟俩又可以把酒言欢,又可以一起仗剑行江湖了。多好啊。
     一直渴望致富,现在终于梦想成真,心里反倒不轻松了,老天总爱捉弄人啊,叫我现在老是怀念陈年的窝窝头。都说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这句话实在是不错的,只可惜大哥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
     其实钱不仅杀人,还变心,死心。
     多想回到过去。
     多想将故事重演。
     
     车窗外的世界飞一般地后退,西风“呼呼”地吹,钻进车内扰乱李四的思绪。
     信纸翻动,“呼啦啦”地响。
     心很沉重。
     
                  三 英雄救美
     
     “救命”的尖叫声响起,惊吓得青翠的枫叶微微颤抖。
     天上有月亮,枫树林里暗影斑驳。林里蜿蜒着唯一一条羊肠小径,九转十八回。
     尖叫便在树缝间穿越,撞击,也撞击着李四和张小雄年轻的心,激得他们像惊醒的猎豹一样行动。
     柔软的青草填补了枫树林的空白。
     青草之上有佳人,佳人之上有男人。
     佳人无力地挣扎着,青丝杂乱盖住了脸庞。衣衫尽碎,苍白的脖子和粉色的纹胸触目惊心。
     男人光着上身,结实的胸脯,臂上的肌肉突显。他一手按住她的两手,一手手忙脚乱地解着皮带。
     这一切发生在枫树脚下。
     枫树绿叶的清香四处游荡。
     清风明月,青草绿树,佳人。
     佳人正遭受苦难。
     男人怨恨皮带扎得太紧,但终于解开,站起来拉掉裤子,脸上露出微笑却突然大叫一声,摔了一个狗啃泥。因为他的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他爬起来转过身,看到了两双喷火的眼睛。
     李四和张小雄。
     月光照出了他们俊朗的脸孔,照出了他们的凛然正气。
     男人突然抓起草地上的衣裤,灰溜溜地逃走。奔出十几步,一根枯木绊得他一个趔趄,猛然回头,眼里射出忿忿的幽蓝的火花,仿佛狼的眸子。
     李四拔腿要追,却被张小雄拽住了胳膊。
     李四道:“是大山,又是那个流氓!”
     张小雄道:“我知道。“
     李四道:“为什么不让我追?”
     张小雄道:“追到了又怎样?”
     李四道:“你糊涂了吗?自然是绳之以法!”
     张小雄脸色很凝重,望着大山逃跑的方向不说话,冷笑。
     李四突然笑了,愤愤地说道:“他是个混蛋,是的!他为害乡里,是的!他坐过牢,是的!他是难缠的地头蛇,是的!可是你就怕了么?”
     张小雄微笑道:“小四啊,你总是这样。你想一想这位姑娘。想一想国人的劣性和流言蜚语。”
     姑娘已晕了过去,衣裳破烂不堪,肌肤尽露。轻风拂开秀发,露出洁白的面容,微微泛红,一如五月里的桃花。
     她的双肩却是削瘦的,却是柔弱的。
     李四脱下宽大的外套,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笑道:“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他发现张小雄仍然目视着大山逃跑的方向,口唇开启,缓缓地说道:“这样的败类迟早要落到我的手里。”
     
     医院里柔和的灯光夹杂着淡淡的药香。
     姑娘躺在病床上,仍裹着李四宽大的外套,冷若冰霜,眸子暗淡。
     李四问:“要不要把那个人送到公安局去?”
     她盯着窗外的梧桐,不说话。
     李四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她盯着窗台上的落叶,不说一个字。
     李四掏出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在医院的处方单上留下了电话号码,搁在一旁的桌上道:“既然这样,我先走了。医药费已经结清。”
     他轻轻地拉开了门却听到了她的呼唤:“你不要走。”
     李四转过身看着她,目光柔和,面带微笑。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怜悯。
     她轻轻地说道:“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李四笑道:“好啊。我是李四。”
     她却不说她的名字,她甚至也不吭一声,只呆呆的地看着李四。
     李四搓了搓手,道:“你有兄弟吗?”
     她说没有。
     李四问:“你有姊妹吗?”
     她说没有。
     李四道:“那你真可怜。”
     她笑笑,很苦地。
     李四道:“不过我也没有。我甚至没有父母。”
     她睁大眼睛道:“你——你是个孤儿么?”
     李四笑道:“是啊。这么多年也早习惯了。”
     她的表情忽然显得很悲伤,喃喃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有即是无,得到既是得不到。也许没有胜似没有,得不到胜似得到。谁知道呢……”
     李四惊异地看着她。
     她突然低低地问:“我可以借你的肩膀一用么?”
     李四惊异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脸蛋红红的。然后翻身下床,赤着脚扑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泪
     水湿了他的衣裳。
     他感到了她的牙齿咬着他的肩头的疼痛,但是不动,但是忍受。
     良久,她问:“是你救的我么?”
     他道:“还有我的一个兄弟,叫张小雄。”
     她问:“他去了哪里?”
     他答道:“彩票站。我们本来是要一起去看结果的。”
     她突然笑道:“今天不是‘五一’么?”
     他道:“怎么?”
     她笑道:“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别人不放假的么?”
     李四恍然大悟似的,“嘿嘿”傻笑。
     她盯着他说道:“你缺钱是吗?”
     李四大笑道:“有钱人缺德,有德者缺钱。”
     她也笑着附和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接着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四 意外
     
     她的父亲来的时候,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一副揪心之色涌上面庞。他焦急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啦,瑶瑶?”
     瑶瑶道:“不要假惺惺的。我知道我没有你老婆重要。”
     父亲道:“瑶瑶,至少她是你的长辈。”
     瑶瑶冷笑道:“爸爸,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妈妈却小我两岁,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父亲道:“好好,今天是她的不对,我已经狠狠地骂过她了。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李四道:“伯父——”
     瑶瑶打断了他:“我在枫树林里碰到了野猪。”
     她的父亲张大了嘴巴。
     瑶瑶道:“不信么?这枫树镇,不仅有野猪,还有野狼,还有吃人的虎豹,它们还穿着人的衣裳。到处都是啊,你竟没看见么?”
     父亲道:“瞧你,胡说些什么呢。一定吓坏了吧。救你的人就是这位小兄弟吗?”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道:“小伙子,太感谢你了!在哪里高就?若不顺心尽管来找我。”
     名片上印着“花花世界娱乐城总经理王百万。”
     李四看见王百万从怀里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自己道:“小小心意,感谢你对瑶瑶的帮助。”
     李四正要推辞,听见瑶瑶问道:“多少?”
     王百万道:“五千。”
     瑶瑶冷笑道:“我的好爸爸,你亲生女儿的命就值这么一点点么?把你的支票本给我。”.
     王百万犹豫了一阵,拿出了支票本和墨水笔。
     瑶瑶大笔一挥:十万。
     王百万颇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签上了大名。
     瑶瑶将支票和信封塞硬塞到李四手里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区区俗物,聊表敬意。”
     李四忙道:“见义勇为是做人的本分,钱我是不能收的。希望你们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瑶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将支票和信封牢牢的按在他的手里。一汪秋水盯着他的眸子,里面有一层调皮,一层快意,一层不可琢磨的深意。
     忽然王百万的电话响了,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显得刺耳。里面传来娇柔消魂的女声。
     放下电话,王百万惊喜的说道:“瑶瑶,你弟弟就要出世了!我要马上去你妈那儿。等你病好了我来接你。”
     瑶瑶望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道:“有德者缺钱,有钱人缺德,哈,哈哈哈。”
     李四道:“可是旧的生活过去了,人总要开始新的生活。原本也没有什么错。”
     瑶瑶道:“可是我的母亲还活在故乡的孤独中。她还活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鸣叫,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声。
     李四便出去,便看到了惊人的事情。
     身材高佻的护士小姐担着担架从他面前一晃而过。
     只是一晃而过,而且走廊上的灯光柔柔的不甚明亮。但是李四看得真真切切,担架上的男人一张英俊的脸黯淡无光,死气沉沉。嘴唇灰白,紧闭,嘴角血痕犹未干。
     张小雄!
     李四疯了一样大叫“小雄”,冲了上去。
     
     瑶瑶一个人在病房里望着天花板发呆,突然的撞门声惊扰了她。
     是李四。
     他拿起装钱的信封就走。
     瑶瑶问道:“我听到你叫‘小雄’?”
     李四道:“他出事了。”
     瑶瑶低下了头,轻声道:“是,因为我吗?”
     李四道:“这不重要。谢谢你的钱,它有时候的确很有用。”
     瑶瑶道:“什么?”
     李四道:“你说得很对。”
     瑶瑶道:“什么?”
     李四道:“这枫树镇,不仅有野猪,还有野狼,还有吃人的虎豹,它们还穿着人的衣裳。到处都是啊。”
     
                  五 第二封信
     
     小四吾弟:
     你还好吗?
     弹指之间六年过去了,时间真是如流水啊,我现在都生白发了。
     一直想来看看你,奈何身在异乡,俗务繁忙,你没有怪罪兄弟吧?
     不知上回寄去的冬衣可曾收到?我知道你是爱漂亮的,狱里的冬衣一定又笨又重,你一定不肯穿,只是我这件时髦的大衣里面许不许穿?
     兄弟现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不敢有丝毫的倦怠,因为兄弟心里亮堂:我过的是你的日子,岂敢让你蒙羞。
     兄弟你尚记得瑶瑶否?你曾托我照顾她,我不敢有负所托。他现在已经嫁人,很幸福。她的老公很疼她很宠她事事顺着她,他们过着公主和王子般的生活。所以兄弟,请你放心。
     忆起当初,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发生的一样。
     真是让人惊诧莫名,我们会在那样的情形下遇见瑶瑶。老天真是会做一些巧妙的安排,让有缘人千里相逢。
     就是在那一天,我在彩票站吃了闭门羹,返回的时候在枫树林遭到“埋伏”。讲老实话,在阴暗的空气里,当麻袋罩到我头上时,心里竟有一丝后悔。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得紧。吾辈一身正气,何惧魑魅魍魉,戚戚小人!
     那一天你没有问我伤我的人是谁,虽然你没问我也没说。哪里想到第二天你会鼻青脸肿地来看我,却说是不小心摔的。其实我心里特别清醒。那一刻我真是又心疼又感激,兄弟,这就是兄弟!
     一生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那次意外,多亏你帮我瞒住我那心脏不好的奶奶。虽然我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实在是佩服你的慌撒得那么圆。
     犹记得我第二天醒来已是深夜,我一看到你在病床边小鸡啄米般地打瞌睡,脸上的肿尚未消,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我知道你怕我醒不过来,万幸我没有叫朋友失望。
     犹记得第三天你和瑶瑶分别来看我,我才发现瑶瑶的美丽惊为天人,简直就是明星级别的人物。
     犹记得第四天你和瑶瑶一起来看我,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逗我开心。我第一次发现你的口才很好,那么风趣幽默。
     犹记得第五天你和瑶瑶来看我,你们相互之间注视的眼神已不再简单,你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容光焕发。
     犹记得第六天你和瑶瑶带我去枫树里吹风的情景,我的脚步还不是很利索,你们时刻担心我摔倒,所有的关心都是给我的。
     犹记得第七天我们仨一起去清水河垂钓,河水清清,微风阵阵。你们的一笑一颦,含情脉脉,都是那么美。
     ……
     往事不堪回首。
     俱往矣,旧梦重温,徒增伤感而已。
     待四载之后,枫叶再红,恭迎兄弟大驾。
     一切美好,从头开始。
     
                  六 平凡的夜晚
     
     五月八日,刚刚入夜,小雨便淅沥淅沥地下了起来。
     没有一丝风。
     世界如此宁静。
     李四关掉了老掉牙的电视机,关上门出了屋。
     小屋面朝清水河。水面上烟雾朦胧,透过水雾可以看到河对岸张小雄家里昏黄的灯光。
     小屋的一侧是一座青石板拱桥,苔藓隐隐,很有一股沧桑的味道。
     李四走得很慢,在霏霏细雨中宛如漫步的诗人。他踏上了青石板桥,对面一把小花伞迎面而来。
     瑶瑶。
     瑶瑶全身裹在翡翠绿的裙装里,身材婀娜,亭亭玉立。
     瑶瑶叫道:“小四。”
     李四笑道:“瑶瑶。”
     瑶瑶笑了,很灿烂地。
     一声称呼,一个笑容便胜似千言万语。
     瑶瑶道:“你的头发都湿了。”
     李四道:“天降甘露如斯,天降美人如斯,奈何花伞一把,焚琴煮鹤。”
     瑶瑶微微一笑,收起花伞用力一掷,扔到了李四的屋顶,撞下了一片青瓦。
     “啪”的一声,是青瓦粉身碎骨的声音。
     细雨。
     古桥。
     清水河。
     
     可以肯定,是瑶瑶的笑声敲开了张小雄的家门。
     门内只有古老的家具。衣柜的镜子只剩了半面。黝黑的饭桌,桌腿有虫蛀的痕迹。水泥地平多有缺口,。老鼠洞不多,不过二三。墙壁上石灰开始剥落,上面有发黄的日历,显示着多年以前的日期。
     这一切瑶瑶在李四的破屋早已领教,所以没有丝毫的讶异,只有感慨。
     女人的表情往往藏不住心中的感情。
     张小雄的脸红红的,仿佛喝了陈年的老白干,上脸。
     小雄奶奶躺在床上,脸上深深的沟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她的瞳孔里映出瑶瑶的倩影时突然一亮。
     瑶瑶道:“奶奶您好。”
     奶奶笑道:“好,好,小姑娘你好。好姑娘。小雄啊,知不知道?”
     一句话满座皆惊,相顾愕然。
     
     三人走在沉默中,进了枫树林。
     雨织成了密密的网,撒在林中。暗夜里依稀辨得清落叶和青草。
     平日里尚有蟋蟀叫和蛙鸣,今日竟都偃旗息鼓。
     张小雄叹了口气,首先打破了沉寂道:“小四,奶奶她老人家年纪大了。”
     李四笑道:“你还不了解我?讲这种话。”又道:“我们多少年的兄弟了?”
     张小雄道:“只不过——”
     李四道:“再说就是看低我们多年的感情了。”
     瑶瑶啐道:“两个大男人呢,还那么肉麻。”
     张小雄道:“小四,听到没有?小姐不高兴了。原来你的肉麻全部都是她的哟。”
     瑶瑶“扑哧”一声笑了,在枫树林里没有回音。
     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红。
     但是她摔倒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
     她不等人扶便迅速地爬了起来,嘴里埋怨道:“哎呀,裙子弄脏了。今天才买的呀。”
     李四道:“我帮你洗啊。”
     瑶瑶道:“洗一次旧一次啊。”
     李四嬉笑道:“我不嫌弃啊。”
     瑶瑶嗔道:“你们男人啊就是嘴甜”
     张小雄笑道:“弟妹,明天大哥送你一件。”
     瑶瑶笑道:“只怕大哥送不起呢,心意倒是领了。”话一出口,后悔不迭。
     张小雄突然没了声息。
     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
     
                  七 天上的馅饼
     
     出了枫树林,远远地可以看到彩票站的辉煌灯火。
     彩票站只不过是间十几平米的屋子。屋内墙壁上贴着各类彩票广告和中奖号码分析图。屋的一角是售票机和胖胖的女售票员。屋中央有一张五尺见方的圆桌,桌上塑料框里满盛着各式空白彩票,笔筒里有三两支铅笔。
     桌上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铅笔刀。
     三五人呆坐于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分析图,手中铅笔在纸上指指点点。
     谁也不知道幸运什么时候降临,谁也不知道幸运会降临到谁头上。只是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和一股强烈的渴望,让脚步不停地从那道门槛迈进迈出。
     福利彩票早已失却了“福利”的本意。
     可是谁又会在乎呢?
     在所有人的眼中,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字。
     千百年来,无数的人为之而生为之而亡为之而疯狂。
     人类创造了物,本欲为己服务,岂料反为物所役。这岂是“悲哀”两字所能形容!
     
     彩票站门口来了一伙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头发一律的花花绿绿。他们大口抽烟,大声喧哗。
     为首的是大山。
     大山道:“弟兄们,等我一下。我进去方便方便。”边进门边叫道:“大妈,我上个厕所。”
     
     张小雄的手抖得很厉害,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喉结上下滚动。
     李四也使劲揉了揉眼睛,将中奖号码与张小雄手上的奖票号码一一对照,满脸喜
     色。
     瑶瑶好奇地盯着他们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凑上去看他们的彩票。
     突然一个人说道:“看什么呢,让我也瞧瞧。”一只手迅猛地伸了过去,夺走了张小雄手中之票。
     张小雄猛回头,眼睛红红的,透着狼一样的凶狠,一声吼叫:“大山!”
     一彩民手猛一颤抖,铅笔芯折断。
     大山一阵哆嗦道:“嚎,嚎叫什么呢。”转身冲出了大门,冲门外一伙人叫道:“拦住他们!”逃向不远处的枫树林。
     一伙人挡住了紧追而出的张小雄。张小雄疯了一般,拳打脚踢,跟他们纠缠到一起。
     李四趁机越过他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向大山,背后传来瑶瑶的失声大叫:“不要打啦,我报警啦!”
     
     细雨仍然飘着,枫树林里一片朦朦胧胧。
     这世界岂非也是这样朦朦胧胧?
     有多少人能分得清是非曲直,有多少人能看得清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又有多少人能将这世界看得清楚明白?
     大山东窜西逃,在黑暗中,在枫树密集的林里居然奔行得如此迅速。
     细长的树枝像皮鞭一样抽烂他的衣裤,抽打他的脸和肩膀,抽出了一条条在暗夜中无法瞧见的鞭痕。
     他能感觉到周身火辣辣地疼痛,他能感觉到热血自伤口汩汩流出的温暖,他能感觉到雨水灌进伤处激起皮肤痉挛的寒意。
     但是他不能停下来。
     但是他不能回头。
     他要在黑暗中逃走,用手中渡往天堂的船票达到幸福的彼岸。
     不管什么样的人,追求幸福的心都是一样。
     所以李四也不会停下来。
     所以李四也不能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追赶的并不是大山。大山不是绝世美女,追他做甚?
     他知道自己追赶的并不是那小小的一张纸片。即使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他追的是自己的人生,是自己的理想,是自己为之而生为之而死为之而奋斗的心中的太阳。
     浪迹天涯随心所欲
     访山问水探古寻幽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神仙伴侣
     可是自己尚且食不果腹,遑论其余。
     大山突然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哼哼唧唧的一时爬不起来。
     草地上一截漆黑的木桩,静默不语。
     青草倒伏了一片,隐约沾染了红色。
     李四终于追上来,膝盖抵住了大山的胸口,大声喘气。
     大山“嘿嘿”地笑道:“李四,上次揍的你很爽吧,还想?”
     李四冷冷道:“交出来!”
     大山怪笑道:“是你的么?你能叫得它应你么?”
     李四的拳头狠狠地落在大山的脸上。
     大山痛叫了一声道:“我们三个平分!反正五百万这么多你们也用不完。”
     李四道:“你是在做梦么?”
     大山道:“我们都在做梦,我却可以让大家都做不成!”
     李四道:“你什么意思?”
     大山道:“现在彩票就在我手里,你不放开我,我就撕它个稀巴烂!我数三声。”
     李四心中一凛,膝盖立时松了劲。大山猛推李四,将他掀翻在地。骨碌骨碌地向一旁连滚三圈,爬了起来。
     李四也站了起来,一瘸一瘸地站不很稳,只得扶住了一株枫树,道:“你还想逃么?”
     两人对面而立。身上的衣服都是破布一样垂着,露出了皮肤,黑夜里只分得清是黑是白。
     大山笑了,道:“你看我像是要逃的样子么?”大喝一声扑了过来。
     两个人便扭在了一起。
     掴耳光的声音,拳头捶击胸膛的声音,吃痛闷哼的声音时时响起。
     青草大片大片地倒下,水声“吱吱”地响。
     枫树受到撞击,水珠“簌簌”地滴下。
     雨下得大了。
     整个世界一片迷茫。
     这样的雨夜,行路的人,怎么回有方向?
     
     打斗接近尾声的时候,仿佛天和地都已疲倦,静了下来,唯闻雨声萧萧。
     胜利者是大山。
     毕竟打架斗殴是其老本行。多年磨砺,身手自然不凡。
     大山骑在李四的胸膛,双手像铁箍一样卡着他的脖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越卡越紧。
     李四已没了挣扎的愿望,已没了呼喊的能力,已没了睁开眼睛的力量。
     他很奇怪眼皮竟有千斤重,压得自己眼珠隐隐生疼。
     他很奇怪地看见了瑶瑶,一张脸在桃花丛中若隐若现。
     他很奇怪地看到张小雄手捏一把尖刀,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很容易便能结束。
     蝼蚁的生命也很渺小,也很卑微。
     可是,人之与兽,又有何区别?
     众生原来都是平等的。
     可是世界为何不是平等的世界?
     这是人类的悲哀抑或是幸运?
     谁能够回答?
     突然震耳欲聋的声音撞击了李四的鼓膜:“松手,大山!”
     大山吼道:“不松,死也不松!”
     突然“咕隆”一声响。
     李四感到有灼热的腥味的液体喷到了脸上,听到一个人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王八蛋,终于栽在我的手里!”
     天空中突然一声惊雷,耀眼的闪电像一把巨剑划过天际。
     一个人惊叫道:“我,我干了什么?不,不,不是我……”
     突然一声鸟叫,赫然入耳。十分诡异。
     李四便失去了知觉。
     雷声轰鸣,闪电不绝。大雨倾盆而下,砸在枫树叶子上“啪啪啪”地响,砸得小草东倒西歪。
     
     雨尚下的欢。
     李四醒了,全身湿漉漉的,冰凉冰凉。轰然的雷声吓了他一跳。接着又是“轰轰轰”的三声,闪电将大地照亮得如同白昼。
     李四看得很清楚:大山死人一样歪在一旁,喉咙处深深的一条刀口,伤处肉已翻起,让大雨洗得白花花的。
     大山的一旁,青草之上,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
     法律管不够大山,却有人管得够。
     所以大山死了。
     大山是真的死了。
     很多人都可以减少一些痛苦了。
     这很好。
     李四思考了一秒钟便明白了一切。
     他摸了摸口袋,破手机居然还在,可以用来照明,这很好。圆珠笔竟也紧紧夹在衬衣口袋,可以用来写字,这很好。
     他很容易地撕下了白衬衣衣袖,展开成一块白布,又脱下衬衣,折了几折铺在树墩上。又把白布铺平在衬衣上,弓着腰遮挡雨水。
     这样在手机的微光下,在雨水的拍打之下,他精赤着上身用颤抖的笔艰难但是坚定地在白布上写下了几行字。
     许久他舒了一口气,穿上了湿透的衣裳,拣起地上的小刀,又翻出大山身上的彩票包在白布之中。这时他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狗叫。
     瑶瑶领着警察和猎犬来了。
     李四悄悄地将白布包塞给了她。
     
     庄严肃穆的审判庭上,李四泰然自若。旁听席上的人们切切私语,其中一句“这小伙不值得啊”最叫李四满意。
     法官最终宣判的时候,李四看到了瑶瑶和张小雄的眼泪。
     眼泪。
     晶莹剔透。
     人的一生,得此二物,夫复何求?
     
                  八 第一封信
     
     小四吾弟:
     时间过得真是慢啊,365天都让我觉得像是过了十年。每每想到你的处境我都泪水滂沱。
     我对不起你,是做兄弟的对不起你,都是大哥我害了你啊。
     当初看到瑶瑶转交给我的白布条时,心里深深地震撼了。你说“我杀了大山”,你说“好好照顾奶奶”,你说“奶奶心脏不好”。
     兄弟啊,你的心意大哥明白,可是大哥这卑贱的身躯何敢承受你如此大恩!我应该去告诉他们,人不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
     可是你说“奶奶心脏不好”。
     可是这不是理由。
     可是我,我害怕,我是个懦夫……
     每念及此,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心如刀绞,寝食难安。然而却无法解脱。
     世界之大竟觉无容身之所无立足之地。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如此种种岂是语言能够表达。
     ……
     上次的奖金扣除税款还剩400万。我已在你的帐户打入300万。兄弟你千万不要推辞,这实在是你应得的。你放心,你的这些钱大哥无论如何不会动用分毫,让你下辈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惟其如此,兄弟心中略略安定。
     还有一件事让兄弟我汗颜。
     临行前你嘱咐我要好好照顾瑶瑶,尽力予之所需。只恨自己力有不逮,无颜以对兄弟。
     自你入狱,瑶瑶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即使我使出浑身数解亦无可奈何。你嘱咐我劝她另择良木而栖,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现在瑶瑶爸爸公司破产,一文不名。瑶瑶更加的沉默,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不出门,日比一日地憔悴。唉,电视上说有什么忘情丹什么忘情草,真希望这些美梦能够成真。
     明天我就要去远方了,我要去那里开一家公司,然后再开第二家,第三家。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自己的天堂!
     当然,这天堂也是属于你的。
     
                  九 相逢故人
     
     甫一下车,心里颇不宁静。举目四望,恍如隔世。
     遍地高楼起,取代昔日的青砖小瓦。
     郊区一座座烟囱耸立,口吐墨色烟雾。
     宽阔的柏油马路取代石头街道。街上随处可见的是各种各样的广告。
     汽车川流不息,时而烦躁地鸣叫,时而屁股喷出烟气。
     小摊小贩塞满了城市的缝隙。
     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了,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了。
     街上尽是陌生的面孔与时髦的装扮。
     突然有很冷的感觉。然而太阳虽已偏西,光热俱在。
     李四知道,家乡虽在,却已不在。
     
     李四的小屋仍在,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屋顶瓦缝中伸出来一些构树的的躯干,瘦瘦的让人担心。
     门锁一扭即开。一股积年的霉味扑面而来,迫李四捂上口鼻。残破的家具尚在,只因小偷也瞧不上眼。衣柜里偶有老鼠吱声。电居然未断,破电视机居然还能用,只是拧开来便是一片雪花。
     当年的青石板拱桥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结构。桥上镶着大理石,桥下却是浑浊的流水。
     清水河已不是清水河。
     人面杳然,桃花亦不在。
     张小雄的小屋已消失,换成了金碧辉煌的气派的洋楼。楼檐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大哥,我回来了。
     大哥,小四回来了。
     大哥,小四提前一年回来了。
     你还好吗,大哥?小弟给你送来了惊喜,你会替小弟骄傲吗?小弟看你来了。
     张小雄的大院门,铁将军把守。院内的狗冲李四狂吠,一蹦三尺高。
     
     枫叶红了。
     满树的烈焰,满林的烈焰在阳光下熊熊燃烧。
     这是一片火海。
     很多年以前,这里是大自然的杰作。但是今天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
     李四看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卵石小径,一座座精致的八角凉亭,李四看到原来长青草的地方筑起了花坛,栽种了富贵的牡丹花和淡雅的兰花。
     原来枫树林已不是枫树林。
     那么,人呢?
     人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
     两个人。
     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怀抱里。
     李四站在枫树的背面,透过枝杈的间隙,看到了他们在夕阳映照下的背影,他们的头发闪着金光。
     如火的夕阳。如火的枫叶。如火的恋情。
     李四的心轻轻地颤抖。
     男人说:“瑶瑶,你还记得我当初答应过你什么吗?”
     女人说:“你说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女人。”
     男人说:“不错。虽然现在生意难做,我已经接连亏了好几笔买卖。但是请你相信我,有一口饭吃我也一定留给你。”
     女人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男人说:“有多相信呢?”
     女人说:“总之是很相信。”
     男人说:“你证明给我看。”一脸坏笑。
     女人捶着他,笑红了桃花。
     突然男人的电话响了。
     他接电话的姿势很优雅。挂断之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一个问题。”
     女人笑了:“是么?有什么事能难倒鼎鼎大名的张大企业家呢?”
     男人说:“他回来了。”声音很平稳很镇静。
     女人吃惊地说:“怎么可能?那我门赶快把他的钱存进去吧。”
     男人沉默了半晌说:“这怎么行呢?”
     女人说:“怎么不行!”
     男人柔声说:“傻瓜,不是不狠心,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你不是不知道,300万对于我们这样立足未稳的企业来说意味着什么。再说,九年前的十万块钱我可是分文未取。现在,我们马上走,走得远远的。”
     女人低下了头,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男人哽咽地说:“只希望他能幸福,我是无颜再见他了。将来我成功了,一定回来好好地补偿我的兄弟。”
     他的泪水已流了出来。
     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人也已不是人。
     我不理解你。
     我以为你便是我以为的那样。我以为我看透彻了你。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看透彻了谁呢?
     原来钱真的不仅杀人,还变心,死心。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也许是夕阳下李四晶莹闪烁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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