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未熟时蒂已落

邻床是一位大肚子的准妈妈。一天了，她一直以面朝窗背对我的姿势侧卧着，整个身子一抽一抽地，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语。倾听她滴血的挣扎声，我感到好压抑，想给她说点什么，却又怕惊扰了她早已破碎的心。
     来照顾她的是姑姑和姐姐。她们一个劲儿地埋怨她，从她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为什么会住进来。
     这个24岁的未婚妈妈，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如果是个早产的胎儿，这个小生命早已呱呱落地了。然而，命运注定了她是不能够看一眼这个神奇的世界的。
     她和男朋友是一个村的，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们出双入对地结伴到外面去打工。灯红酒绿的生活，迷醉了男友的眼，他吸毒了。那点挣得并不容易也并不多的工资，全化着了男友嘴里雾气一样的轻烟。
     她爱他，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为了能和他结合，她以死相逼，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就是在他染上毒品以后，她也一样地爱着他。就在他为真情所感，戒掉毒品，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的那段时间，她意外地怀上了他的孩子。那时，她也担心过孩子是不是很健康。然而，正常的胎音，幸福的胎动，一次次顺利的孕检都让她铁了心似的要生下这个孩子。还在孩子四五个月大的时候，她就开始为孩子织毛衣毛裤，每有机会上街，她总会给孩子置套新衣服。等到孩子都八个多月的时候，她已经亲手为孩子准备了两大蛇皮口袋的衣服和尿布。这个时候，她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母性的感动，已让她忘掉了一切的不愉快，她相信，随着孩子的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男友又吸上了。其实人一旦沾上这个东西，即使戒掉了毒品，也戒不掉已经烙在思想中长在脑子里吸的意念。不是他不想戒，他的身体他的意志力抵抗不了来自复吸的诱惑。为了吸，他卖掉了小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为了吸，他去抢去偷；为了吸，他把女友扫地出门，再也不肯认她。就在孩子行将出生的时候，她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她陷入了情感和生活双重的困顿和绝望之中。
     就这样，她一下子从充满侥幸的幸福的云端坠落到柴米油盐实实在在的生活的地面。疼痛终于唤醒了梦中的她，她回到了那个已经几年没有跨进来的父母的家。
     手术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进行的。随着她被搀扶着走出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就开始为她悬了起来，我在担心，她能否顺利地挺过来。手术室就在楼下，很快那凄厉的哭喊声就冲破楼层传过来，我的心随着她的喊声，随着她亲人们焦急地在走廊里踱过来踱过去的脚步声，而一阵紧一阵地抽搐，泪无声地漫过我的视线，一切思维都随着这样的声音停滞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被推了进来。因为劳累过度，她已经昏昏入睡。她的姑姑和姐姐还在争论，是不是该给这个已经殒命的孩子穿上衣服。毕竟，他的妈妈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毕竟，已经是八个多月大的一个小子了。医生却说，扔进桶里的都是垃圾，往外一倒就什么都不是了，死都死了，还穿什么衣服，想穿衣服，为什么还要把他引下来呢？！
     医生的话，让本来就心情沉重的亲人更加悲痛，我看见她们都别过脸去擦眼泪。医生走了，姐姐才试探性地问姑姑，这么多新衣裤，丢了多可惜，我们还是送人吧。姑姑说，送人这样的衣服，不吉利，别人会骂的，还是把它丢在公路上，谁有心谁捡了去，也不枉孩子白来这世界一趟。
     此时的她已经醒过来了，摸着自己已经瘪下去的肚子，听到亲人们的谈话，她突然失声恸哭，谁也别想动我的衣服，儿子是我的，衣服是我的，我要把它们统统带回家去！
     过度的激动和悲伤，又让她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就用了先前的一种姿态，一直那样躺着，躺着，躺到可以下床的时候。
     这是一个身材细挑的姑娘，浓密的头发披散着，只是脸上已经过早地爬上了皱纹。因为风吹日晒，因为妊娠的代价，因为心力交瘁，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行将暮日的老妪，找不到一点生命的迹向。可能她美丽的青春，她灵动的生命气息都随着她爱情的逝去随着她儿子的逝去而逝去了。
     可是岁月的痕迹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那种高贵，高贵得让人仰息的气质。
     虽然不知她的明天还会经历怎样的一种挫折，然而凭着她这样一种深入骨髓的高贵，我相信，我也祝福她，她的明天一定会像她的容貌一样富贵美好。
     瓜未熟时蒂已落的，是那种经不起风雨，自暴自弃，最终被自然淘汰出局的。真正好的瓜，是熟透了才会落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