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十五日晚上，我在月光下踱着，远远的天边出现了几个大星，闪着寒光。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凯利。一年多了，整整一年多了，我始终不曾忘记他那双深邃的、闪着忧郁的眼睛。也许，此时，他正在南方的某个大城市里抬眼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着遥远的北国，遥远的北国的秋风里一个安宁的小山村，小山村里他的小小的家。
　　我始终认为凯利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想起他时，我的胸腔会充满不快，所以我极不情愿也不忍心去想他。然思念这种情感有时候极难控制，像今晚，一个人在月光下孤独地徘徊时，许多往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凯利和我一样，2002届高考生，一样的偏科，一样的惨败，所不同的是，我选择了复读，他却背着父母只身南下闯荡。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大概是去年八月的一天。那天下午，我从市体育场往外走时正逢着他，于是，两人又踱进去，在南边看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的脸色一直沉着，像有心事。果然，他很快和我谈起高考的事，一边唾沫飞溅，一边大骂现行教育制度不合理。他说他不欣赏韩寒其人，但对他批判中国现行教育制度的一段话却特别推崇，即“恐怕没有人会光着身子去洗澡，但很多人正在穿着棉袄洗澡”。忽然凯利说了一句令我很吃惊的话：
　　“我已决定南下了！”
　　“南下？”我说，“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后天就走。广州或深圳，地方越大，成功的几率也越大。”
　　“你爸妈同意了？”
　　“他们不知道。我会留一封信下来，一个人悄悄地走。哪天成功了，再回来好好报答他们！”
　　我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望着足球场上，一个穿红色球衣的瘦高个男孩接队友传球后迅速转身，从右边路飞快突进，对方后卫马上包抄过来，眼看逼近，瘦高个男孩突然右脚飞起，将球高高传出，球向着左前方射去，蓦地，人影一闪，另一名红衣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摆头动作，“啪”，球直接落进对方大门。场上一阵杀天价的欢呼。
　　我回头看了一眼凯利，他坐在那儿，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发呆。太阳已经下山了，它的余辉却将西天边的几抹云彩映得如血般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凯利忽然小声问。我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爸、我妈，想他们是如何挣钱供我上学的。他们是农民，只能靠买菜赚点儿钱，可是这几年，蔬菜的行情臭得很。刚上市时，西红柿每斤四毛钱，茄子五毛，豆角七毛，黄瓜一块二斤。过不了三五天，都降成了三毛钱左右，再过几天，臭到白给的程度了，还是卖不出去。有一次，我跟我妈担了一担西红柿去大路口卖，从早到晚太阳底下坐了整整一天，来往赶集的人那么多，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谢天谢地，太阳落山时终于来了一个女人说要称五斤。当时的行情是两毛，五斤正好一块钱。可那女人说两毛太贵了，一毛五吧。我妈说再便宜连本都赔进去了。那女人不依，可是我妈也有难处啊，当初种地时投入了那么多地膜、化肥，还有种子费、水费、产量款，自个儿整整一春翻、种、耕、锄的苦力还不算再内，不容易啊！两个人就那样僵持了半天，最后讲定一毛八，女人称了两斤，递上一块钱，接过找回去的一毛钱走了。我妈欣慰地笑了——整整一天，她总算是没有白等啊！我妈就是这样一毛一毛，一分一分地挣钱给我交学费的，可是我竟然……”凯利的声音一直很低沉，到后来，终于哽咽了。相识三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没有说话，把左手搭在他肩膀上，静静地听他讲述着，我以为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慰方式。凯利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所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而且，他从来不要别人的同情。
　　忽然，我又想起了关于凯利的一些往事。那次大概是期末考试，数学试题很简单——全班只有三个人不及格，其中就有我和凯利。如此也罢了，凯利却在试卷上题了一首五绝：早为家国谋，志本并天高。偶因不解数，中华失天骄。
　　后来，同班的一个女孩（我们称之为S）喜欢上了凯利，不断地写书传情。他一直保持沉默，未作任何答复，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女孩竟也颇有耐心，对着一块木头倾吐了整整一年。那年期末考试，凯利的成绩突然一子进步了许多，哥们私下都佩服他的定力：近美色而不乱，还把学习给搞了上去。
　　高三时，女孩转学到S城去了，留下最后一封信给凯利，那是一首藏头诗，合起来为：吾意至此，尔复何求！
　　此后，凯利像变了个人样，每日疯说疯笑，放荡不羁，笑声不断，仿佛快乐了许多。但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更重了，他永远无法隐去那双忧郁的眼睛。当初，他所做的只是把一副空灵灵的躯体在白日阳光下做最野性的暴露，然后一个人在夜阑人静时的月光中小心地掏出自己的灵魂，轻轻地抚慰，虔诚地悲泣。
　　或许，上帝听到了他的哭声，但懒得去管，所以，凯利一直都是孤独者，他清醒的时刻只有在半夜或梦里。世人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怪异的演员在上演着一幕滑稽的戏剧。
　　毕业时，我们一起去喝酒，对饮了许多，都有几分醉意，凯利的话多起来。他说过去的一年中，S给他写了那么多信，其实都是劝他好好学数学的，只有最后一封信里的那首诗第一次提到那种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乘着酒兴，一直谈到月上中天，感觉万分的爽。
　　分别的时候，他给我留言册上写下一首诗：
　　文如江海意征云，
　　诗人才俊几时成。
　　情别何须鸣班马？
　　愿陪君饮榜上名。
　　想到这儿，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凯利，他正出神地望着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他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忧伤，而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气，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的笑容里消尽了悲苦，充满了快活，他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我问他：
　　“有S的消息吗？你走了，她知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昨天她找我了，我们算是第一次约了会吧。她考了520多，走定了。她竟然说会永远等着我，直到我回来，真是孩子话！她还小，不懂得生活的无情、善变，更不懂爱。不过，在临泉市的大街上，对着那么多来往的人，她突然吻了我，飞跑去了……我一下子呆了，那情景，一辈子都刻骨铭心啊！”
　　“她还小，不懂事！”我打趣他。
　　“不。不管如何，等我成功的那一天回来，如果她还真的未嫁人，我一定娶她！”凯利说得那样斩钉截铁。
　　他终于走了。2002年8月的一天晚上，由北国驶向南方的一趟列车上坐着满怀希望的凯利，在迷茫的夜色中匆匆前进。
　　此后，再没有听到过凯利的消息。复读的一年中，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没有兴趣学习，反而堕落了许多，学会抽烟，喝酒，打架，骂人，考试作弊，上网通宵，等等。独自静处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凯利，想起他的不幸和我的不幸。但他又很幸运地摆脱了高考的束缚，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打造新天地了。而我依然傻傻地守在一棵老树前，难免有一日被吊死。
　　新年时，收到S的祝福，她在信中询问凯利的情况，我苦笑着给她写回信，同时心中又为凯利不安起来，我希望他是一切很好、顺利的。
　　我常常想，我和凯利有许多相似之处，有时，彼此之间竟然那样默契，这原本是件幸运的事，却何以又有那么多不幸的事在我们身上发生呢？面对抉择时，凯利比我勇敢多了，这是我所做不到的，我无法舍弃那么多一个人去浪迹天涯。
　　今晚的月光特别明亮，只是一个人欣赏，未免有些孤单、凄冷。还好，想到凯利，心中仿佛温暖了许多，倘若他成功了，我会万分的高兴。
　　就这样吧，这样就好。没有结局的结局是最好的结局。我忠诚地为他祈祷。
　　谨以此怀念我未知身处何方的兄弟凯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