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我从7岁开始放牛，与牛亲密接触了整整六年，我知道牛不仅仅只是一种忍耐和勤劳的动物。
　　当时人太小，父母帮我找队长要了一头温顺的母牛，虽然工分少一点，但管起来要省心的多。那是一头牙口不大的母牛，全身长满褐色的毛，除冬天外，身上总是很干净，毛色也很油亮。每次从牛栏里把它牵出来，它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安静地让我拍拍它的脸颊，然后顺从地将头低下，低得快抵到地面，两角向前伸出。我便将上半身匍匐在它的头颈，然后两手抓紧它肩上的毛，左脚蹬上它的右角根，稍一用力，提起右脚踩到它的左角上。做完这一切，牛便缓缓地将头抬起，抬高，直到几乎与肩背相平。我轻轻转身，两手一撑，便稳稳地骑在了它的背上。
　　在牛背上艰辛而快乐地度过四年后，发生了一件让我愧疚至今，始终难以释怀的事。那年的夏天刚到，我跟伙伴们将牛赶到离家五华里外的一座小山去放。午后，我们照例要将牛赶进山脚的一个水塘里“沉塘”，也就是让牛泡在水里，纳凉休息。别的牛不等主人赶就急匆匆地下去了，唯有我的牛怎么也赶不下去。几个伙伴急了，都来帮忙。有的用力拽牛绳子，有的使劲用软鞭子抽它的屁股，有的干脆用肩膀把它往水塘里顶。母牛只是倔强地站着不动，眼睛里闪着泪花，嘴里发出“哞、哞”的低叫声。折腾了好一番，牛终于被我们赶下了水塘。我们像得胜的将军，欢呼着、奔跑着去做我们的游戏。可还没跑出去几十米，母牛又离开水塘，低低地叫着向一处树林走去。我气急了，顺手捡起一根树枝，跑到它的身后高高举起……猛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手里的树枝滑落到地上。我看到牛的尾巴微微掀起，牛的阴部挂着一溜粘稠的液体，两只小蹄子露在了外面。要生小牛了！我赶紧将牛牵到一棵大点的树下面，不让炙热的太阳烤到它。我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母牛！我焦急地围着母牛转着，竟忘了呼喊同伴。我一会儿给它挠挠痒，一会儿从生产队的地里拔来大把的黄豆苗伸到它的嘴边。牛好象并不领我的情，低低地叫着，用鼻尖轻轻地拂开嘴边的黄豆苗。过了一会，牛昂起头，两条大腿分开，后身往下一沉，小牛的两只前腿和脑袋全部露了出来。再一用力，小牛落地了。母牛转过身，伸出舌头细细地舔着小牛的脑袋，舔着小牛的身体。小牛发出细细的叫声，努力伸直前面的两条腿，将前半身撑离地面。我这才发现血糊糊的胞衣还与小牛连在一起。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大人们给牛接生的过程，便学着他们的样子，赶紧到水塘边找到一快碎碗片，洗净。等到我好不容易用碎碗片割断脐带，却找不到包脐带的布条。这时的小牛已经艰难地站起来，可前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小牛继续努力着，身体转到另一边，前腿刚刚撑起，又再一次跪下。大人们说过，小牛生下后都要先磕“四方头”，然后才会走路。这期间，母牛一直低着头，伸出粉红的舌头不停地在小牛身上舔着、爱抚着。小牛的脐带拖在地下，还沾了几片青草的叶子。总不能等回家后再包扎吧，我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破褂子撕下一条，将小牛拦腰兜住，脐带被严严实实地包在里面。
　　或许是小牛在出生时被耽误了，也可能是我没有给牛接生的经验，小牛出生后体质非常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夭折了。大人们随手将小牛的尸体扔在牛栏前不远处的池塘里。母牛木木地站着，看人们把小牛拖走，看人们把小牛扔进水里，含泪的眼睛变得格外深邃……这是它的孩子啊！
　　很快，“双抢”季节到了，这是生产队里最忙的季节，耕牛每天天不亮就下田。每次下田路过那个池塘时，天虽然还是黑黢黢的，但母牛总不忘转过头看着池塘，发出几声长长的叫声。晚上回来也是这样，即使耕了再多的田，即使再晚，它走到池塘边总要停下来，眼望着池塘，从喉底发出低沉而悠长的悲鸣。
　　又过了两年，母牛显然老了许多，身上的毛色不再油亮，毛下面总有刷洗不净的皮屑。终于有一天，生产队将这头母牛卖给了邻村。来牵牛的时候，我哭着，闹着，始终不肯将牛绳交给来人。老牛也眼巴巴地看着我，用它的脸颊在我的胳膊上来回蹭着。我们这卖牛有个规矩：卖牛不卖绳。买牛的必须给放牛娃牛绳钱，才能将牛牵走。队长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要“牛绳钱”，便对来人说：“你还没给牛绳钱吧？”来人恍然大悟似的，赶紧慷慨地塞给我两元钱，并顺手从我手中夺绳子。我大声哭着，将钱扔在地上，用最难听最粗俗的话骂着来人，就是不肯松手。也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牛还是被牵走了……
　　没有牛放了，又挣不到其他的工分，我只好整天在外“疯”，还经常闯祸。爸爸妈妈一合计，将我送到了学校。那年我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