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灵魂

据说非洲某土著习俗要求族人在连赶两天路后要停息一天，以伺落于后面的灵魂赶上。许多人闻之一笑，讥其愚昧。我不以为然。应该说他们才是真正理解生命本质的最明智的一群。????　
　　鲁西乡间过去也有类似说法。大人每每见孩子疯跑都要加以阻喝：“慢点，看把魂儿跑丢了。”莫以为这仅仅是一种温柔的恐吓，我的童年小友就曾遭遇过丢魂的难堪。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晚秋时节，我刚刚到外婆家的第二天，小友们闻讯啸聚而来。邻居香草更是如影随形。刚刚离开城里促狭的空间，我象一匹逃出马厩冲向草原的马驹，天高地广让我奔跑如飞。蓠蓠荒草在双脚下唰唰欢响，感觉恰似擦着草尖飞翔。大家欢叫着掠过草地，涉过小河，滚过沙丘，疯的象一群春天的野兔。香草跑得满脸通红，几缕长长的刘海湿耷耷地贴在额上，小嘴喘的象老火车的烟筒。?????
　　回去已是煞天墨黑。大人们焦灼地候在村口，脸都沉沉的。香草在娘拉拉扯扯下只是瞪着大眼咯咯傻笑。香草娘咕咕哝哝埋怨她玩丢了魂儿，哪还象个丫头？不想香草娘一语成真。半夜里惊慌失措的香草娘翻过院墙，把外婆的门拍的山响。大呼小叫说是香草不行了，要姥姥快去看看。昏暗狭窄的屋内荧荧如豆的一点灯光照着香草发紫的小脸。她直挺挺躺在土坑上，双目紧闭，小嘴崩成一条细线，牙咬的吱吱响。额上点点豆粒大的汗珠晶莹闪亮。姥姥忧郁地说：“这是丢了魂儿呢，得赶紧找，不然走远了孩子就完了。”???
　　香草娘脸一下变的煞白，扑到香草脸上大哭大叫。姥姥拉我一边问我们白天都去了哪里。我战战兢兢，哽咽着一一述说了白天玩过的地方。姥姥听了脸色益发凝重。我们白天去过一个乱坟岗子，遍地瓦砾荒草坟茔白骨，荒凉的白天都让人毛骨悚然。姥姥说民国三十二年灾荒，千里赤地，饿殍遍野，村东路上拖儿带女的逃荒者如过江之鲫，许多人倒下就再没起来。说不清何方人氏姓字名谁。村里人好心一一将其葬在荒草岗上。几十年过去，那些本就矮小的坟头风吹雨淋已渐似平地，杂草枯叶掩隐着殘瓷碎片和零星白骨。村里人避讳那儿阴森丧气，放羊都远远绕开。无风而晴朗的冬夜，岗子上常有鬼火飘闪，青荧荧忽明忽暗。有时成群结队似在集会。有时又零零散散象在找寻什么。夜半更深岗子上时有幽幽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姥姥说那是无家可归的野鬼，他们因得不到后人香火供奉而在阴间依然受冻挨饿一似人间的乞丐，心中怨苦无处诉说就深夜跑出来哭泣，希望远方亲人听到把他们接回归葬祖坟，能世世享用后人祭祀，在湿冷的阴间获得温饱和尊严。那是鬼魂横行之地，邪气深重的不许孩子涉足，怕为阴气所扑或为坏鬼攫去灵魂。????
　　香草也是让坏鬼把魂偷去了吧？此时香草已睁开眼睛，没有光芒，黑黑的空空的象个盲人。任娘如何哭叫，只呆呆的充耳不闻。姥姥催促香草娘快找件香草的旧衣，捆绑在筢子上去搂回香草迷失在乱葬岗子上的灵魂。香草的灵魂认的香草的衣服，熟悉香草娘的声音，会自动依附于筢子上跟随回家。而此事又非香草娘莫属。香草娘小胆出名，晚上在自家院里去茅房都要香草陪伴。此时此刻却没说一句话，慌里慌张拖起筢子一溜小跑地去了。瘦小的身影一出柴门即被黑暗吞噬。她哭腔的呼喊颤颤抖抖地在黑夜的静寂里飘荡，渐飘渐远：“香草儿呀，快回家吧，娘的女儿呀，回来啊！娘等你哩！”她一路呼喊一路前行，不再惧怕黑夜，不再惧怕鬼神，不再惧怕一切，她要找回女儿。那一刻她是世界上最最勇敢最最伟大的母亲。我紧紧攥着姥姥的手，心阵阵发抖。我将目光极力投向墨也似的黑暗，尽力倾听从黑暗里飘来的丝丝缕缕的呼喊，揣想着她怎样在荒野里磕磕绊绊，是否已经找见了香草丢失在草丛中的灵魂。?? 天空渐渐白似鱼肚，一颗大而亮的星金灿灿闪烁在东天边的一片青白里。香草娘在蒙蒙的晨雾里象个鬼魂飘忽而归，脸色灰白的似那天光，乱蓬蓬的头发沾满枯草碎叶，衣服七零八落，因汗湿和泥污而颜色斑驳。筢子上除了香草滚满泥土的衣服，还有残枝烂草，筢齿也断了多根。可以想见这荒野一路她是怎样走过的。她两眼傻怔怔的依旧呼唤着香草的名子，跌跌撞撞扑进屋里。里面立时响起香草婴儿落地般嘹亮的啼哭。???
　　姥姥长长松出口气。香草娘却身子一瘫栽倒在炕前。姥姥慌慌地抱起她边喊边用拇指在她鼻子下面猛掐。许久香草娘才大大地呼出口气，问：“俺妮回来了没？”那一刻苦，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了。?????
　　后来问香草，她对所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感觉只是一场噩梦，梦见孤身一人站在黑黑的野地里，四周鬼火闪闪，阴风惨惨。黑暗里有无数只手乱拉她，要她跟着走。她无所适从，不知该去往何方。她哭，她喊，死死搂定一棵杏树不敢撒手。后来就听见娘在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喊她，声音飘渺如丝。那一刻，天光蓦然一闪，鬼魅消散的无踪无影，那一刻，她看见娘踉踉跄跄又哭又喊地拖着筢子走过，却不理她，好象根本就没看见她或不认识她。她拼命喊娘，只是张嘴却喊不出声。就赶忙跟紧娘，寸步不敢离开。幽幽的哭声听不见了，荧荧的鬼火看不见了，夜雾茫茫里，家中那扇熟悉的小窗亮幌幌似初升明月。那一刻，她醒了。??
　　她不知道自已曾丢失了灵魂，是母亲千辛万苦帮她找回。只是自此她忽然一夜长大，懂事了，文静了，不再疯疯癫癫象个野孩子了。???
　　此事烙在我心里，几十载困惑至今，人到底是否真有灵魂？半生疲于奔命，劳烦愁苦曾一度使我忘却这疑惑，随着年增岁长阅历渐丰，我再次扪心自问，毫不自欺的说，我相信灵魂确实存在。切莫以先入为主之见指责我的迷信。人们早已习惯于将自已眼看不见或仪器检测不到的统统以此斥之，其实对科学的盲目信从本身就是一种迷信！科学的观点首先是观点的科学。?????我常想，也许我们的身体仅是间供灵魂暂住的小屋，我们当时常修葺，善待这房客并珍惜它。哪天你的小屋破败的不堪居住或存储过多欲望以至拥挤的难以居住，灵魂将被迫离开，回忘川洗去在你处借住时留存的一切痕迹，一身崭新地去寻找自已中意的新居。而一座没了灵魂居住的身躯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正视自我吧，我们不过是一具来去空空的行尸走肉，我们的灵魂借自上帝。待我们躯体老迈，重归黄土之时还须将灵魂完好无损地归还给他老人家的。如今人心已不似旧时平和，无尽无休的欲望烧的人人象吃了满嘴辣椒的猴子急吼吼的两眼通红，以至忘了人生的真义，一任欲望之海的狂澜巨浪将自我吞噬，甘心迷失在五彩斑斓的诱惑里，昏昏然一路勿勿，有意无意间，多少灵魂被遗弃路旁，随风飘散的无影无踪，再也无处找寻。?
　　我们是否也该像非洲土著那样，时时留心一下自已的灵魂，在漫漫人生路上不时驻足回望，看灵魂在否，不然就停一停，等它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