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热爱生命
　　坑死了，作了什么孽？一辈子没得罪过人，得了这个病！
　　大嫂红肿着双眼，哽咽着说。
　　在省肿瘤医院住院部，我冒雪赶来看望患了直肠癌的大哥。第二天大哥就要进手术室。
　　大嫂的抱怨，象是一柄棒槌一阵阵猛烈的敲击着我的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无言以对，平日里巧舌如簧，此刻也感觉难有只言片语冠冕之词可以敷衍哥嫂。耳边骤然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也是一阵阵猛烈的敲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哥是邮寄员，平时寡言少语，从不与人争斤论两，工作一丝不苟，报纸信件都要及时送出，不敢迟寄，漏寄。每日里乡村坑坑洼洼六十里土路，骑着自行车颠来簸去，不敢投机取巧，甚至和别人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却遭此报应。昨晚，我上网搜索了“直肠癌”方面的资料，那些久坐办公室习惯吃荤食少吃粗粮的人们，由于蛋白质摄入过多而纤维素摄入不足，尤其容易罹患直肠癌。而大哥一家平日基本以素食为主，很少沾腥，工作更谈不上坐办公室，风里来雨里去的，并不缺少运动。真的是命运，捉弄人。
　　二哥也来了，大嫂的弟妹们也来了，大家齐聚在大哥的20号病床前，东拉西扯的。同病室的19床，来自高淳，一位木匠。那位木匠已经做过直肠切除手术，没有保肛，鼻孔里插着塑料管，排胃液，减胃压，一只手上吊着点滴，另一只安着一副仪器，监测心跳血压脉搏。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一般要昏睡24小时左右，身体极度虚弱，需要专人24小时的护理监测！大哥刚拔掉身上的输液针头（平均每天输液近十瓶，包括氨基酸，脂肪以及葡萄糖等等）。接近手术这一天，医生只让他吃流食。晚上，大嫂帮大哥沐浴更衣。值班医生来喊大哥去灌肠，净皮。
　　一番折腾，人已经很疲惫。
　　我们尽可能少说话，低低的耳语，要么就是埋头在床边看报纸。护士来来去去的，逗着趣：
　　牛奶来了，19床！（她们称点滴为牛奶）
　　发奖品了，20床！她们给大哥送来了绷带。
　　钟点工矮墩壮实的身影穿梭着，以久历战场的语气鼓励着：
　　没多大的事，一天后人就慢慢好起来的。
　　大哥眯缝着眼，拿起小灵通，不厌其烦的拨着电话，爸爸，妈妈，岳父，岳母，连襟，一一的问候。又拿起纸笔，喊大嫂到床头，叽叽咕咕的议论什么。大嫂说，那是大哥在一笔笔的记帐，他欠别人的债，别人欠他的款！
　　我不禁浑身一颤。大哥一生谨小慎微，心理负担太重，此刻，更是顾虑重重。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劝慰，只有在一旁默默的注视。只希望那盲目的命运棒槌，不再落井下石，给苦命人一口喘息之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风从门缝吹来，房门也轻轻的撞着门框。病室有人进进出出的，门只好虚掩着。
　　病室的门忽的又大开了，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径直奔向18床。那位妇女体态丰腴，梳着运动头，一脸灿烂的笑容。先生个头足有1.85，身材健硕，五官俊朗，白皙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运动员似的朝气，走哪儿都是一串串爽朗的笑声。
　　18床的病人来了！病房里有人议论着。我侧目瞥去，那对夫妇正在生龙活虎的忙活着，叠床单，倒开水，整理包裹什物。那位先生拿着一份《扬子晚报》，来回的踱步，若有所思的样子，象是在等待即将到来的18床病人。
　　你不能再抽烟了，把香烟给我！
　　那位妇女嗔笑着下了命令。先生顽皮的咧嘴笑着，手指夹着一只香烟，放在口鼻之间，上下来回的蹭，露出一脸陶醉，嘴角狡黠的一撇。
　　我是不能抽烟了，闻一闻嘛！
　　先生爽朗的笑带动了整个病室的人们的笑。
　　一直等到夜里10点左右，还不见18床的病人。
　　二哥上前与那对夫妇搭讪着。
　　请问，18床的病人呢？
　　呵呵呵，就是我！那位先生笑了。
　　怎么，是你？也是直肠吗？
　　是啊，单位体检，轮到我了，就是我了。呵呵呵。
　　你什么原因呢？缺乏锻炼？还是营养不合理？
　　谁知道？我还参加单位篮球队，每晚俯卧撑总要做四五十个。你看我，象是有问题吗？呵呵呵。
　　不像，你身体棒棒的。不过直肠还好，相对于其他部位，直肠应该是最好治疗，术后复发率也较低。
　　是啊，得了这个病，应该说也是一种幸运！哈哈哈！
　　病室的人再度跟着这位先生爽朗的笑声而呵呵呵的笑了起来。那位妇女也笑弯了腰，直轻轻捶打着她先生的后背，彼此相视，露出顽童似的笑容。
　  第二天，值班医生利索的为大哥插上了胃管。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夹着难忍的喷嚏随即而来，大哥面露痛苦。
　　想想百岁老人巴金，“只为别人而痛苦的活着”，在医院里六年的情形，亦不过如此。漫漫人生路，终有几处曲折崎岖。
　　九点钟进手术室。八点半，护士们推着担架床，送来了手术服装，指点着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我们随着护士，推着担架车，一道道走廊一个个电梯的过去，来到通往手术室的最后一道宽阔的走廊。人影幢幢，有在这里守候术后出来的病人家属，焦急翘首，也有主刀医生，助手，麻醉师，陆陆续续的来到一个大壁橱边，匆匆换双专用的拖鞋，趿拉趿拉趿拉的，匆匆向手术室里走去。一股临战的紧张气氛袭来，让人不寒而栗。
　　大哥招手叫我和他的小舅子过去，两只手一边一只伸向我们。我们连忙也伸出手来，紧紧的握着，彼此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握着。
　　后来，大哥感慨的说，握着我们的手，心里好多了，整个手术过程，并不紧张。
　　度过了最艰难的手术期和术后一周的监护调养，下面就是等病理报告了。若是病理报告显示没有转移，则病人术后的复发率极低，根治的希望极大。然而不幸的是，大哥的病理报告显示，病灶处发现了淋巴转移。
　　手术的成功才让大嫂舒了口气，又重新为这消息而陷入忧愁。经过合议，大家一致决定隐藏起这份报告。
　　直到一个月后，父亲陪着大哥再度来到医院复诊，放化疗，例行公事的放疗医生直截了当的当着大哥的面说出了实情：
　　你的病情非常严重，病理报告情况很差，必须完全按照我制订的放疗方案进行治疗，别考虑省钱！
　　大哥的电话随即打回来，给正在冒雨顶替大哥跑信送报的大嫂，已经是下午5点钟左右：
　　你立即过来！
　　小镇进城的末班车早已开走了。
　　大嫂怎么解释安慰，都不能平息电话那边的愤怒责怪：
　　你立即过来，为什么要隐瞒那份病理报告？
　　父亲也无计可施，只好去找来去找来同时来医院放化疗的那位18床病人夫妇，一番将心比心苦口婆心惺惺相惜的巧妙劝说开导，终于让大哥同意让大嫂第二天再赶过去。从此，大哥竟然和他的同室病友成了朋友，一直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相互交流防癌抗癌的心得体会，最新医学成果。如今，18床病人早已上班，19床的木匠也继续进城，做他的木匠。
　　一晃一年过去了。如今，大哥白天扛着鱼竿钓鱼，晚上就在院子里跑步，步伐渐渐恢复了往日快捷的节奏，有力的踩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每当他从湖边拎回几条鲫鱼，我总是老远就笑盈盈的上前张望，鼓励似的说：又去钓鱼了？看着夜色下，大哥循环往复的小跑，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耳畔仿佛再次回旋着贝多芬天才的棒槌，快捷有力的敲击着命运之神的门楣，眼前仿佛又看见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里去美国西部淘金的牛仔，没有掘得梦寐的黄金，却孤身陷入了豺狼虎豹围剿饥饿寒冷相逼的生死窘境，仍然困兽犹斗，抗争着命运。
　　是啊，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即使一朝陷入波涛汹涌飓风肆虐万劫不复的深深海洋，也没有理由放弃生的信念！
　　热爱生命！